1644,帝星升沉-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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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可是皇陵的所在地啊,自成祖以下,大明十二位先帝皆长眠在昌平的天寿山南麓。从某种程度上说,风水宝地的皇陵,关系着大明皇朝的国运,其重要性要胜过紫禁城,虽说去年,满洲的辫子兵曾在这一带掳掠,可虏兵一过,朝廷不是迅速派出大员,带着银子和粮食前来善后吗?时过一年,为什么不见有半点恢复的景象呢?但转念一想,流寇马上就要来了,恢复又有什么用呢?他不由自己笑自己太痴。
昌平这边,奉旨听劾的巡抚何谦,已在昌平城郊等着他。
何谦也是他万历己未科的同年,在京时不少往来,很是知己,眼下他容颜十分惨淡,见了金之俊,就像来了救星,远远地便向他拱手,走近又一揖到底,双眼泪花盈盈,说:
“岂凡兄,小弟还以为你会借故推托呢。”
金之俊忙跳下马回礼,又望他苦笑说:“借故,我能借什么故呢?不过,我倒是劝你不要再想回京了,好多人想走都找不到借口呢,何必要学我们那同年蔡维立呢?”
“蔡维立”便是在太原殉难的巡抚蔡懋德,维立是他的字。他也是被皇帝以剿贼不力被褫职的,只因大顺军来得快,他还没来得及走,所以弄了个“以身殉职”。金之俊知何谦老家就在河北高阳,有老母在堂,便劝他趁此回乡。
何谦摇头说:“我明白你是好意,不过我不能走,这一走算什么呀,有人会说我畏罪潜逃,所以我要回京,听皇上怎么处分。”
金之俊知他有几分迂,便低声说:“你睡醒没有,眼下已是俗话说的:鸭子过河各顾各了,你怎么还在想这些?”
说着,便把那天六部九卿会议的情况、以及眼下各位大臣都在寻借口开溜的事,向他说了一遍。何谦毫无表情地听着,摇头说:
“大明真是无可药救了。”
因与行辕尚有很长一段路,二人于是重新上马,何谦于马上向金之俊介绍这边情形:眼下守居庸关的号称二十万,实数不到八万,且分为四股,一股是原大同镇总兵王朴的兵,王朴败死锦州后,其残部约一万五千,由一个副将带领,驻居庸,士兵纪律最坏;另有一股是总兵马岱的人,约两万五千,战斗力最差;还有守陵的三营兵,若一万五千,由总兵李守荣统带,老弱居多,也没有多少战斗力;真正能战的是唐通的兵,约两万,唐通原是守三海关的总兵,前不久晋封定西伯,因他的衔最高,兵又精,故以他为主帅。
第98节:3 金之俊出山(3)
何谦又说,目前兵少尚在其次,最急莫过于欠饷。俗话说得好,无粮不聚兵。当兵的提着脑袋来吃粮,真想一刀一枪博个功名、混个出身的人极少,大多还是想养家糊口。目前各军都欠饷,多的长达一年,不但欠饷,连饭也吃不饱,盐菜马干更不要提,官长平日体恤士卒的、少喝兵血的,士兵还能忍受;若是平日劣迹斑斑的,便弹压不住了。这回哗变,是马岱的兵,由一个六品千总带头,上百人一声喊,竟把北关几家商号抢了。不想这几家商号都有背景,有两家还是皇亲开的,于是立刻告了御状,皇上怪罪下来,身为巡抚,他自然不能免责。
“你是如何善后的呢?”金之俊忙问。
“善后?这情形有什么后可善?”何谦苦笑道,“只能跟为头的说好话呗。要知道眼下情形如干柴烈火,你能动蛮吗?告诉你,连退赃都不敢提,皇上追比只能由兄弟我硬顶,上头哪知这苦衷?”
金之俊不由吃惊,说“这么说,那些为首的也不曾受到惩处?”
何谦双手一摊,歪着头望着他说:“岂凡,你是真不明白呢,还是怎么的?眼下军中,已有不少人与流寇暗通消息。甚至已有流寇混入军中,据兄弟所知,这次哗变就是这班人操纵的,他们已吃过雄鸡血酒了,一旦有事,生死与共。所以你能惩处吗?明明知道是那么几个人,你也只能看着,不然,是你抓他呢还是他抓你呢?”
二人并辔徐行,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座很大的兵营,军士们没有上操,他们在营中走动,还有三五一伙走出了辕门,何谦介绍说,驻这里的是新开来的山海关防军。
金之俊发现,与军营相对,大路这边出现了一长串窝棚,一面敞开,三面用茅草遮着,里面隐隐约约,有人影在蠕动,还有些头上沾着茅草、却也涂脂抹粉的青年女子,露出十分憔悴的脸,向外面张望,半点也不想回避;一些半桩子的娃娃,有男有女,都赤身露体的站在一边瞧热闹。金之俊不解,问何谦说:
“关后怎么有这些窝棚,这些女人又是干什么的?还有,那么大的女娃子,怎么还光着身子?”
何谦吞吞吐吐地说:“这,这里是买卖街,这些人是赶大营的,他们专门做士兵的生意,与军人方便,女娃子不穿衣,总是穷呗。”
金之俊不由生疑,说“这年头了,有什么东西可买卖?再说,只看见人,并无柜台和货物呀。”
何谦见他穷问,只好苦笑着说:“老兄不知,这窝棚里的草窝就是柜台,女人就是货物,虽说无吃的、穿的、用的可卖,但可以卖肉呀。”
金之俊一下明白了,原来这些女人都是营妓。这么多的营妓,都摆在路边,且不说有碍观瞻,也不利于军风军纪呀,但自己只是巡抚,只管地方不管军,再说,这些兵也不会服自己管。想到此,他气愤地说:
“真正无耻已极。”
何谦见金之俊这么说,不由长叹一声说:“岂凡兄,你住在京师,大概不知外边情景。单说近畿一带,这些年来,天灾人祸,连绵不断,老百姓何尝过了一天安生日子?谷未熟谓之饥,菜未熟谓之馑。他们可是连能吃的野草也吃光了,遑论谷物青菜?处此儿啼母哭的情景下,是顾脸皮呢,还是顾肚皮呢?须知他们也是人啊!”
总兵李守荣闻讯赶来了。李守荣就是负责保卫皇陵的,应该受地方节制。他平日尚能自律,约束部下也还有些手段,但这回参与哗变的,竟有他的标兵,所以一听新巡抚来了,也有些心虚。行过礼后,不等金之俊问他,却先贸贸然问道:
“大人履新,陛辞时,皇上可曾指拨的饷?”
这一问,可叫金之俊不好回答。他只好模棱两可地说:
“此番闹饷,已是通了天了。事情到了这地步,皇上总会想办法的,想必不日之内,便有的饷可拨。”
可李守荣对这回答并不满意,他嗫嚅了半天,终于说:“大人,以前何大人去上头催饷,回答时便也是这么说的,眼下弟兄们学乖了,不是几句白话可打发得了的,按说,大人履新第一天,标下不该说这些,可又不得不说,在这班人心中,奶子长,便是娘,若再没有实信,只怕不堪的还会接着来。”
第99节:3 金之俊出山(4)
金之俊心中已有底了,听了这话,也不觉奇怪,只说:“难道他们要挖皇陵,迎流寇?”
李守荣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说:“大人,标下话已说到这份上了——事已至此,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到时可不能怪标下言之不预。”
保卫皇陵的兵也不可靠了,天子禁军也暗通流寇。金之俊听了只觉浑身的肉都在抖——崇祯八年,高迎祥、张献忠等流寇陷凤阳,太祖爷的龙兴之地、凤阳的皇陵被毁,巡抚以下各官员皆处极刑,连已死了的守陵太监也被戮尸。
他想,自己究竟是会被流寇杀死,还是因失陷皇陵,被绑赴西市呢?
这里金之俊走马上任,居庸关这边营地就已得到消息,唐通忙向杜之秩说:“这时候了,崇祯居然派了这个人来,杜公公,我只怕这小子不落教。”
杜之秩往太师椅背上一仰,胸有成竹地说:“王德化已差人给我打了招呼,说此人在兵部很讨人嫌,本兵张缙彦很不待见他,便撵到这里,这种人做不咸,做醋不酸,我们怕他个鸟。再说,他新来乍到,谅他也不敢招惹我们,就是有心作梗,又能折腾几天?”
唐通点头说:“监军大人心中有数就好。”
二人正说着,大同方面已派来了信使,由总兵罗岱领来,还在二门,罗岱便大声说:“监军大人、唐大人,大顺皇帝的兵距此只三十里了。”
在里间的杜之秩和唐通忙走出来,唐通说:“啊,这么快?”
那个信使赶紧跪下,呈上一封书信,并说:“这是杜勋公公给监军大人的信,请二位大人照上面说的办。”
原来姜瓖在大同迎降后,又招降了阳和、宣府,眼下派信使来此,其目的不言而谕的。杜之秩却不管这些,他一边接信,一边和颜悦色地对这个信使说:
“辛苦了辛苦了,快起来。”
信使站起来,于一边讲起宣府迎降的经过:大同的姜瓖迎降后,立即遵照李自成的命令,写信约宣府总兵王承胤投降,其时,王承胤尚有些犹豫——他名为主帅,手下几个总兵与他资历相差无几,若投降,这一班骄兵悍将不一定都跟着来,最忌的还是杜勋这个监军,万一他不从,于军中号召除奸,那就不但事难成,且自己不保首领。眼看大顺军逼近宣府,大战在即,他不得不作出决断,于是,借机前来拜会监军。
先问监军大人可知流寇已拿下大同的消息?不想杜勋却说:“知道知道,不是流寇拿下大同,是姜瓖迎降。”
王承胤故作吃惊地说:“迎降?这消息只怕不实罢。姜瓖身为总兵,深受皇上信用。且多年与流寇周旋,就是他有心投降,流寇能不报复?”
不想杜勋却冷笑着说:“镇台大人,眼下这形势明摆着,流寇礼贤下士,招降纳叛。明朝守土将士,无不望风归降,连那个射瞎李自成右眼的陈永福都降了,榜样在前,崇祯已到了靠墙墙倒,靠壁壁歪的地步,眼下作臣子的都是鸭子过河,各顾各了。”
王承胤打定主意投降,原以为最大的障碍在杜勋这里,不意才开口,监军大人却是这么个说话,这反倒让他有些惶然。
不想这时,杜勋又眯着眼,歪着头,只用一句话,就直截了当点穿了王承胤与姜瓖暗通消息的事:“我的王大人,姜瓖不是有书来吗?你我既然为同事,好事可不能背着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王承胤开先听到“姜瓖有书来”还心一紧,右手本能地去摸刀把,听到后来,好像一天的乌云全散了,不由说:“哎呀呀,别说了,杜大人,您老说哪里去了,有什么事,标下怎敢瞒您呢。”
二人算是不谋而合,王承胤又以杜勋的名义,把另外几个带兵官找来,和他们商谈,大家都愿听他二人的,只把个巡抚朱之冯瞒得死死的。
这朱之冯是京郊大兴人,天启五年中进士后,一度在户部任职,后在山东做地方官,官声尚可,就是有些书呆子气。他不知主将和监军早已与流寇通款,当听到大同迎降后,居然还将众将召集于城楼,将明太祖遣像挂在上头,让众将歃血为盟,宣誓死守。
第100节:3 金之俊出山(5)
众将这时不由讪笑,杜勋则明白告诉他,说他们已与新顺皇上通款,请他一道投降,朱之冯得此消息,竟还大骂杜勋,说他无耻,有何面目去见崇祯皇上。
杜勋到了此时也懒得与他计较,只带着人出城去迎接了。朱之冯在城楼上徘徊,心中十分失望,待他远远地望见大顺军开来了,便让身边的军士点火放炮,不想军士都不信他的。于是,他自己亲自点火,不想这时红衣大炮的火门都被钉死了,他的家人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