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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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有什么不足?
早在七年前,她自愿留在清音阁,被派到倚红房中做婢女的当晚,她就已经问过倚红:“姐姐,那位纳兰公子,他看起来好忧伤,他有什么烦心事吗?”
倚红说:“听说他刚死了老婆。说来也奇怪,他那老婆,也算名门闺秀,听说知书达礼,相貌又好,什么都是有一无二的,可是进门三年,忽然难产死了。纳兰公子为了这个大病一场,就连升作御前行走都不能让他高兴,真是个痴情的男人。”
这七年中,沈宛一边学习歌舞,一边苦读诗书。从前父母健在时,原曾教过她读书写字,她生性聪明,凡诗书过目不忘,又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很快学会了做诗填词,然而但凡表演,她却只肯弹唱纳兰词,从不以自己的笔墨示人。老鸨和倚红几次劝她学当年“秦淮八艳”那般与客人诗词唱和,赢取更多的缠头与声名,她只笑而不答,出场表演时,仍是只唱纳兰词。在她心里,这是与纳兰公子接近的惟一方式。
她很难得才能见到纳兰公子一面,多是在一些达官贵人的宴演中,她抱着姐姐们的衣裳包儿站在人群后,远远地看着他,却没有办法吸引他的眼神,连一个四目交投的瞬间也不可得。
每一次风萍浪聚的相见,都被她当作宝贝那样珍藏着,珍藏在心底的水晶瓶里,夜深人静时,取出来独自回味。她用尽各种方式打听着他的消息,关于他的一点一滴都视为惊天大事:他续了弦,新娶的夫人姓官,真是吉利的好姓氏;他也的确一路升官,从三等侍卫升作二等,又提作一等,是皇上身前的大红人,得了许多赏赐;他一忽儿在南苑,一忽儿去边疆,一忽儿又往漠北极寒之地走了一遭,总之极少在京城的,在家的日子就更少;他交往的那些朋友,今天这个求他办事儿,明天那个又不理睬他了,让他很是焦心……然而这些,就是他伤心的全部理由吗?他的文名与侠名一同传遍大江南北,他的词句却越来越凝重,越来越哀凄,几乎一字三叹,篇篇血泪。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侧帽》、《饮水》,她熟背他的每一首词,从字里行间寻找他的蛛丝马迹,感受着他的存在,贴近着他的心,一点一步地走近他,盼着终有一天能在他面前献舞,吸引他的注意,让他的眼神为她留连。她终于做到了。
那天,渌水亭之会上,她多么快乐,诸多歌女舞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她,她唱着,跳着,吸引了渌水亭所有的目光,连水湄的夜合花也不及她娇艳。她谈诗论词,挥洒自如,明明心里对公子敬若天神,却故意忍心地肆意批评纳兰词,而他是多么谦逊,宽和,从善如流。他称赞她是他的“一字师”,给予她的歌舞极高的评价,为她改名作“沈菀”,分明视她为红颜知己,顾贞观甚至暗示要替她和他做媒。
从渌水亭回来,她做了多少美梦,为自己刻绘了怎样绚丽的前景。她有了新的名字,便也以为有了新的人生,以为所有的努力都终于有了答案,所有的期待都得到了回报,她想着他和她必会有更多的聚会,更好的将来。她等待着,满怀热望地等待,等待他的再一次传召——然而,她等来的,却是他的死讯。
怎么甘心!怎么忍心!怎么肯!
沈菀跳下床,从箱子里找出那件香云纱舞衣换上,又取了一把羽扇充作夜合花,开始在房中慢慢地旋转,撩手,俯身,如娇花映水,弱絮随风,天太高,她飞不上去,水太急,她不甘坠落,念天地悠悠,独怆然而泣下,渺尘世茫茫,谁堪为知音?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那天在渌水亭宴演,她跳的正是这支舞,然而此刻的心情,与那天有多么不同。泪水像花瓣一样飞落,她转得越来越急,越来越急,仿佛要把整个生命在旋转中抖落,直至筋疲力尽。
终于筋疲力尽。
沈菀跌坐在地上,泪水和汗水一同流淌,月光透过开着的窗户铺了一地清辉,也像水在流淌,帐顶金钩投影于地上,在幽微的月光中张牙舞爪,仿佛提示着什么,水从四面八方漫进来,夹着血腥与花香,那是相府荷花池的水,凝重,清香,举着点点落花,藏着阵阵杀机。“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那金箔沉香里,是公子消不去的旧恨新愁,离情别怨。
不是说“合欢销忿”吗?为何沈菀胸中块垒难消?不是说“紫菀还魂”吗?为何公子英魂早逝?
月光渐渐朦胧,一阵风过,拂进几丝雨滴来,那是天在哭。天哭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放肆,雷声号天泣地,闪电捶胸顿足,狂风扭曲着身子不依不饶,终于连带着清音阁的回廊层楼,梁柱门槛,每一扇窗棂,每一块砖瓦,都开始跟着哭号,珠帘在哭,檐铃在哭,雕花在哭,灯笼在哭,花在哭,风在哭,井也在哭。
然而,它们却不许她哭——就像老鸨说的,寻死觅活,她还没有资格!
公子死了,她恨不能跟了他去,却无由跟了他去。然而,她又怎能面对从此与他再无瓜葛,让他就此走出她的生命,让自己不再为了他而活着!
如果生命的意义不能用于期望,那就只能用于寻找——她誓要寻找一个答案,关于他的一生,关于他的猝死,她要为他、也为自己,寻找一个圆满的答案。她不相信纳兰公子真是因为寒疾而死,他有大好的前途,如花的美眷,怎能就这样轻易撒手,断然抛开?她不相信,决不相信!
沈菀在这一刻下了决心,再一次于瞬间决定了一生的路:从今天起,她的生命有了新的任务,那就是,要找到纳兰之死的真相!为公子雪冤复仇!她来不及在他生前与他常相聚首,却可以在他死后与他息息相关,唯其如此,活着,才有意义。
雨声如泣如诉,而纳兰短暂瑰丽如流星的一生,也随着雨声穿帘度户,点滴在心头……
是个极冷的冬天,呵气成霜,滴水成冰,所以孩子生下来,小名便叫作“冬郎”。
那一年,叶赫那拉明珠刚满二十岁,还只是个普通的侍卫,没有多少俸禄,也没什么家产,可是因为是第一个儿子的满月酒,仍然倾其所有将宴席办得隆重热闹。
大红毯子上摆着锁片、项圈、麒麟、铃铛、脚链诸物,所有的来宾都先得到两个染得红红的鸡蛋,到手时竟还是热乎乎的,不知道大冷的天,觉罗氏用什么方法保温。
明珠的夫人爱新觉罗·云英性情冷淡,等闲不出面应酬,因此今天她肯亲自抱着孩儿出来见客,众人都觉得稀奇,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也并非倾国倾城之貌,不过胜在肌肤胜雪,身材停匀,而且举止得宜,走路时裙褶儿几乎不动,周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高贵优雅。明珠虽以文人自居,但既为侍从,同僚自是武夫居多,又是喜宴,因此划拳斗酒,无所不至,也是御寒的意思。然而见了觉罗夫人,却都由不得噤声站起,嗫嚅着送上笑容来。她却任谁也不看,只怜爱地盯着怀中婴儿,微微地向前送一送,算是尽了主人之谊。
人们嘿笑着说些“恭喜”、“贺喜”的话,看到那孩儿,都觉得有几分诧异,因这孩子生得也太好了一些,珠圆玉润,白皙娇嫩得不像满人,倒像是江南水乡汉家女儿的模样。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才落地几天,倒已经会看人了,时而微笑,时而蹙眉,表情十足。
都说天下的婴儿原是差不多的,然而这个孩子却太过精灵,简直不像人间应有之子。人们诚心诚意地说着“天赐麟儿”的善祝善祷,仔仔细细地看了孩子,又忍不住向他娘脸上多看几眼——因他长得不像父亲,自然就该像娘亲多一些了,然而除了白皙这点之外,眉眼倒也不见得多么像。觉罗夫人却已不耐烦,早转身走了。留下一众武夫嗒然若失,倒小小静了一下子,仿如爆竹腾空后的片刻沉寂,极喧哗处每黯然。
后来人们都说,这孩子的脚头实在好,真旺他父亲。容若十岁那年,明珠被擢升为内务府总管,隔年授弘文院学士,康熙八年五月因参与了逮捕鳌拜的秘密行动,成为皇上心腹,当年底改迁都察院左都御史,权位日隆,然而与宰相索额图的对立也就日益尖锐。然而这些事对纳兰容若有多少影响呢?却不是外人可以探知的。
人们只知道容若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文名卓著,能词善赋。或许是自小看惯了官场中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把戏,他对仕途并不热衷,常常说他的理想是可以做个与诗书为伴的文官,整理经史,永传后世。
十七岁那年,容若正式进入国子监,很快得到老师徐元文的赏识,并被推荐给内阁大学士、礼部侍郎徐乾学,并拜于门下。次年顺天府乡试,徐乾学正好是副主考官。容若小试牛刀,一考中举——十八岁的举人,他的好运气让所有寒窗苦读的莘莘学子嫉妒得发狂。然而他却并没有再接再厉,连中三元,隔年殿试时,竟然因病误期,未能参加廷对,白白地误了功名,只有等到三年后再考。
但他好像并不为此难过。就在这年秋天,纳兰成德迎娶了两广总督尚书卢兴祖的女儿卢氏为妻。两人年纪相当,琴瑟相合,婚后恩爱异常,世人常说“愿作鸳鸯不羡仙”,就专门是用来形容这种事的;
也是在这两年间,他结识了严绳孙、姜宸英、朱彝尊这些当世名儒,与他们诗词唱和,讨论学问,并记其言行感悟,整理成《渌水亭杂识》,其中包含历史、地理、天文、历算、佛学、音乐、文学、考证等各种话题,不乏真知灼见;
还是在这两年中,他在徐乾学的指导下,肆力经济之学,熟读《通鉴》,主持编纂了一部1792卷的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从此声闻于世,名达朝廷,连康熙皇上也备加赏识。
可以说,这因病误考的两年,是纳兰一生中最快乐的两年。娇妻,挚友,经史子集,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他最理想的生活,最珍惜的一切。乌丝画作回纹纸,赌书消得泼茶香,他的生命,了无遗憾。
然而乐极生悲,两年后,他参加殿试,得二甲七名,赐进士出身,授三等侍卫;次年夏,卢夫人暴卒。
快乐,随着卢氏之死与纳兰入值而结束,此后的日子一成不变,被公务和思念塞得满满的,不能喘息。
拥花醉酒、鸾凤和鸣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沈菀深深叹息。结识纳兰公子,正是在卢夫人亡故的第二年。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公子欢乐的模样。他的笑容里,永远含着一抹隐不去的悲戚,就像月亮上的阴影。月缺而终可重圆,人死却不能复生,想让公子真正快乐起来,除非是卢夫人能够活转来吧?
卢夫人真幸福,她死在最年轻、最美丽、最欢爱的日子里,从此生命永恒于二十岁,再也不会苍老,永远没有色衰爱弛、恩尽情绝的一日。在她生前,曾得到纳兰公子最初和最好的爱情;在她死后,又得到他那么深沉强烈的思念。他为她写了多少断肠词句,赚取了多少不相干人的眼泪和叹息,如果他不死,大概还要继续写下去。那样的爱情,是乱世里的绝唱,难怪两个人都一般薄命。
“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命薄,再缘悭、剩月残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沈菀仿佛听到有人轻轻叹息,转过身来,便看见纳兰公子站在窗前,窗外的风铃一下又一下细碎地响着,似有还无。她一点也不怕他,向他遥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