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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檞寄生-第2章

小说: 檞寄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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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一株檞寄生吧,明菁曾经这么形容我。
  终于有火车进站了,是班橘色的莒光号。
  我往车尾走去,那是乘客较少的地方。
  而且如果火车在平交道发生车祸,车头前几节车厢通常会有事。
  因为没看到火车经过,才会闯平交道,于是很容易跟火车头亲密接触。
  更不用说拋锚在铁轨上的车辆被火车迎头撞上的事故了。
  只可惜,乘客太多了,任何一节车厢都是。
  我不忍心跟一群抱着小孩又大包小包的妇女抢着上车。
  叹了口气,背上背包,退开三步,安静等待。
  火车汽笛声响起,我成了最后一节车厢最后上车的乘客。
  我站在车门最下面的阶梯,双手抓住车门内的铁杆,很像滑雪姿势。
  砰的一声巨响,火车起动了。
  我回过头看一下月台,还有一些上不了车的人和送行的人。
  这很容易区别,送行的人会挥舞着右手告别;
  上不了车的人动作比较简单,只是竖起右手中指。
  念小学时每次坐车出去玩,老师都会叮咛“不要将头手伸出窗外”,
  我还记得有个顽皮的同学就问:“为什么呢?”
  老师说:“这样路旁的电线杆会断掉好几根啊!”
  说完后自己大笑好几声,好像动物园中突然发情的台湾弥猴。
  很奇怪,我通常碰到幽默感不怎么高明的老师。
  我那时就开始担心长大后的个性,会不会因为被这种老师教导而扭曲。
  火车开始左右摇晃,于是我跟着前后摆动。
  如果头和手都不能伸出窗外,那么脚呢?
  我突然有股冲动,于是将左脚举起,伸出车外,然后放开左手。
  很像在表演滑水特技吧。
  柏森,可惜你不能看到。这样可以算疯狂吗?
  再把右手放开如何?柏森一定又会说那叫找死。
  所谓的疯狂,是不是就是比冲动多一点,比找死少一点呢?
  收回左脚,改换右脚。交换了几次,开始觉得无聊。
  而且一个五六岁拉着妈妈衣角的小男孩,一直疑惑地看着我。
  我可不想做他的坏榜样。
  荃常说我有时看起来坏坏的,她会有点怕。
  明菁也说我不够沉稳,要试着看起来庄重一点。
  她们都希望不要因为我的外在形象,而让别人对我产生误解。
  我总觉得背负着某些东西在过日子,那些东西很沉很重。
  最沉的,大概是一种叫做期望的东西。通常是别人给的。
  然后是道德。
  不过在学校时,道德很重,出社会后,道德就变轻了。
  它们总是压着我的肩,控制我的心,堵住我的口。
  于是我把背包从肩上卸下,用双脚夹在地上。
  因为我不希望这时身上再有任何负担。
  我从外套左边的口袋掏出烟盒,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根烟。
  站在禁烟标志下方的妇人带点惊慌的眼神看着我。
  我朝她摇了摇头。
  把这根烟凑近眼前,读着上面的字:
  “当这些字都成灰烬,我便在你胸口了。”
  因为抽烟,所以寂寞
  海蚌未经沙的刺痛
  就不能温润出美丽的珍珠
  于是我让思念
  不断地刺痛我的心
  只为了,给亲爱的你
  所有美丽的珍珠
  火车刚离开板桥,
  开始由地下爬升到地面。
  读完第二根烟上的字后,我将身体转180度,直接面向车外冷冽的风。
  车外的景色不再是黑暗中点缀着金黄色灯光,
  而是在北台湾特有的湿冷空气浸润下,带点暗的绿,以及抹上灰的蓝。
  吹吹冷风也好,胸口的炽热或许可以降温。
  试着弄掉鞋底的泥巴,那是急着到巷口招出租车时,在工地旁沾到的。
  我差点滑倒,幸好只是做出类似体操中劈腿的动作。
  那使我现在大腿内侧还隐隐作痛。
  站在摇晃的阶梯上,稍有不慎,我可能会跟这列火车说Bye…Bye。
  从我的角度看,我是静止的;但在上帝的眼里,我跟火车的速度一样。
  这是物理学上相对速度的观念。
  会不会当我自以为平缓地过日子时,
  上帝却认为我是快速地虚掷光阴呢?
  这么冷的天,又下着雨,总是会逼人去翻翻脑海里的陈年旧账。
  想到无端逝去的日子,以及不曾把握珍惜过的人,
  不由得涌上一股深沉的悲哀。
  悲哀得令我想跳车。
  火车时速每小时超过100公里,如果我掉出车门,
  该以多快的速度向前奔跑才不致摔倒呢?
  我想是没办法的,我100公尺跑13秒3,换算成时速也不过约27公里。
  这时跳车是另一种形式的找死,连留下遗言的机会也没有。
  其实我跳过车的,跳上车和跳下车都有。
  有次在月台上送荃回家,那天是星期日,人也是很多。
  荃会害怕拥挤的感觉,在车厢内紧紧抓住座位的扶手,无助地站着。
  她像猫般地弓起身,试着将身体的体积缩小,看我的眼神中暗示着惊慌。
  火车起动后,我发誓我看到她眼角的泪,如果我视力是2。0的话。
  我只犹豫了两节车厢的时间,然后起跑,加速,跳上火车。
  月台上响起的,不是赞美我轻灵身段的掌声,而是管理员的哨子。
  跳下车则比较惊险。
  那次是因为陪明菁到台北参加考试。
  火车起动后她才发现准考证遗留在机车座垫下的置物箱。
  我不用视力2。0也能看到她眼睛里焦急自责的泪。
  我马上离开座位,赶到车门,吸了一口气,跳下火车。
  由于跳车后我奔跑的速度太快,右手还擦撞到月台上的柱子。
  又响起哨子声,同一个管理员。
  下意识地将双手握紧铁杆,我可不想再听到哨子声。
  更何况搞不好是救护车伊喔伊喔的汽笛声。
  人生中很多事情要学着放松,但也有很多东西必须要抓紧。
  只可惜我对每件事总是不紧不松。
  真是令人讨厌的个性啊。
  我还没有试着喜欢自己的个性前,就已经开始讨厌了。
  今天早上,被这种大过年的还出不了太阳的天气弄得心浮气躁。
  思绪像追着自己尾巴的狗,在原地打转。
  明明咬不到却又不甘心放弃,于是愈转愈快,愈转愈烦。
  刚闪过不如抽根烟吧的念头,脑中马上响起明菁的斥责:
  “不是说要戒烟了吗?你的意志真不坚定。”
  荃的声音比较温柔,她通常会叹口气:
  “你怎么漱口或吃口香糖都没用的。你又偷抽两根烟了吧?”
  够了。
  我负气地打开抽屉,找寻半年前遗落在在抽屉的那包MILD SEVEN。
  点上烟,烟已经因为受潮而带点霉味,我不在乎。
  捻熄这根烟时,好像看到白色的残骸中有蓝色的影子。
  仔细一看,上面用蓝色细字原子笔写了两个字,第二个字是“谢”。
  第一个字已烧去一些,不过仍可辨认为“射”。
  合起来应该是“谢谢”。
  谢谢什么?难道这是MILD SEVEN公司所制造的第一千万根香烟,
  所以要招待我环游世界?
  我拿出盒内剩下的十根香烟,发现它们上面都有蓝色的字。
  有的只写一行,有的要将整根烟转一圈才能看完。
  字迹虽娟秀细小,却很清晰。一笔一画,宛如雕刻。
  再努力一点,也许会成为很好的米雕师。
  烟上的字句,炙热而火烫,似乎这些烟都已被蓝色的字句点燃。
  轻轻捏着烟,手指像被烫伤般地疼痛。
  读到第七根烟时,觉得胸口也被点燃。
  于是穿上外套,拿起背包,直奔火车站。
  我只记得再把烟一根根放回烟盒,下不下雨打不打伞都不重要了。
  很后悔为什么当初抽这包烟时,没仔细看看每根烟。
  最起码那根写了“谢谢”的烟,我不知道前面写什么。
  蓝色的字随着吸气的动作,烧成灰烬,混在尼古丁之中,进入胸口。
  而后被呼出,不留痕迹。
  只在胸口留下些微痛楚。
  也许人生就像抽烟一样,只在点燃时不经意地瞥一眼。
  生命的过程在胸口的吐纳中,化成烟圈,消失得无踪影。
  不自觉地呼出一口气,像抽烟一样。
  因为抽烟,所以寂寞;因为寂寞,所以抽烟。
  抽到后来,往往不知道抽的是烟,还是寂寞。
  我想我不会再抽烟了,因为我不想又将烟上的深情燃烧殆尽。
  在自己喜欢的人所抽的令自己讨厌的烟上,写下不舍和思念。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耳际响起当当的声音,火车经过一个平交道。
  我向等在栅栏后的人车,比了个胜利的“V”字型手势。
  很无聊,我知道。可是面对未知的结果,我需要勇气和运气。
  如果人生的旅途中,需要抉择的只是平交道而不是十字路口就好了。
  碰到平交道,会有当当的警示声和放下来阻止通行的栅栏,
  那么我们就知道该停下脚步。
  可是人生却是充斥着各种十字路口。
  当十字路口的绿灯开始闪烁时,在这一瞬间,该做出什么决定?
  加速通过?或是踩住煞车?
  我的脚会踩住煞车,然后停在“越线受罚”的白线上。
  而通常此时黄灯才刚亮起。
  我大概就是这种人,既没有冲过去的勇气,也会对着黄灯叹息。
  如果这是我命中注定的个性,那么我这一生大概会过得谨慎而安全。
  但却会缺少冒险刺激的快感。
  也就是说,我不会做疯狂的事。
  如果这种个性在情场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呢?
  我像是冬眠的熊
  我想你,已经到泛滥的极限
  即使在你身边,我依然想着你
  搁浅的鲸豚想游回大海,我想你
  那么亲爱的你
  你想什么?
  这是第三根烟上的字。
  我卡在这里不上不下的,似乎也是另一种型式的搁浅。
  还得在这辆火车上好几个钟头,该想些东西来打发时间。
  我该想些什么?
  跳车后应以多快速度奔跑的这类无聊事情,我可不想再多想。
  那么核四该不该兴建的问题呢?
  这种伟大的政治问题,就像是森林里的大黑熊,
  如果不小心碰到时,就好的办法就是装死。
  装死其实很好用,例如2000年台湾大选时,别人问我投票给谁,我就会死给他看。
  从第一根烟开始,我总是专注地阅读上面的文字,然后失神。
  荃曾经告诉我,当我沉思时,有时看起来很忧郁。
  “可不可以多想点快乐的事情呢?”荃的语气有些不舍。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事情想起来会比较快乐。”
  “那么……”荃低下头轻声说,“想我时会快乐吗?”
  “嗯。”我笑了笑,“可是你现在就在我身边,我不用想你啊。”
  荃也笑了。眼睛闪啊闪的,好像星星。
  还是想点别的吧。荃是多么希望我快乐。
  明菁也叫我记住,一定要快乐一点。
  可是在这列拥挤的火车上,我实在很难想些快乐的事。
  自从来台北工作后,脑袋里想的都是工作上会碰到的工程问题,很烦。
  每天接触一大堆方程式和数字,我仿佛又回到以前念研究所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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