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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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慧坐在自己的房里。虽然隔了一层板壁,他用耳朵差不多也可以“看见”嫂嫂房里的骚动。同时他还听见了凄惨的怪叫声。他的心里充满了愤怒,他觉得他的身子被压得不能够动弹了。他要站起来,摆脱身上的重压。他不能够屈服,不能够让这样的事情在他的眼前出现。他下了决心,关上房门等待着。
不久巫师走到了觉慧的房门口。房门紧紧闭着。在这个公馆里只有这两扇门是紧紧关住的。巫师敲门,苏福、赵升、袁成们也帮忙敲门,没有用。他们开始捶门,又叫“三少爷”,也没有用。觉慧在里面大声说:“我不开。我屋里没有鬼!”他索性走到床前,躺下去,用手蒙住耳朵,不去听外面的叫声。
忽然有人在外面大声擂着门。觉慧从床上站起来,满脸通红,他好像看见了鸣凤的头发披散、泪痕狼藉的脸。他激怒了。他走到门前高声骂道:“我不开门!你们这样胡闹,究竟要做什么?”
“老三,快开门,”是他的三叔克明的声音。
“三少爷,开门,”是陈姨太的声音。
他想:“好,你们搬了救兵来了,”便气愤地答应一声:“我不开!”他又转身往里走。他捏紧拳头在房里走了几步。他觉得脑子快要爆炸了。他接连地念了几次:“我恨!我恨!……”
外面的声音不肯放松他,还是一声一声地追来,一声比一声高,而且外面的人也在愤怒地叫嚷。
“三少爷,你不顾到你爷爷的病?你不望你爷爷的病早些好吗?你还不开门!……你这样不孝顺他!”在那些声音里面觉慧注意到了陈姨太的尖锐的声音。这个声音挟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向他打来。他受了伤,他的愤怒也因此增加了。
“老三,你要明白事理,大家都望爷爷病好。你是懂事的人,快快把门打开……”克明的话还没有说完,另一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三弟,快开门,我有话跟你说,”这是觉新的声音。
觉慧痛苦地想着:“你也是这样说!你自己做了懦夫还不够!”他不能够忍耐这个思想。他觉得他的心也快要炸裂了。
“好,我给你们打开吧,”他这样自语着,便走去开了门。门一开,立刻出现了几张涨红了的带怒容的脸。一些人要抢着进来,巫师自然是第一个。
“慢点!”觉慧拦住了他们,他站在门口,好像把守住一道关口似的。他的脸也挣红了。愤怒抓住了他,热情鼓舞着他。他完全忘记这些人是他的长辈。他愤怒地而且轻蔑地问道:“你们究竟要做什么?”他的憎恨的眼光在众人的脸上扫来扫去。
众人被他这一问弄得茫然不知所措。克明和觉新不好意思说出“捉鬼”两个字,而且他们根本就不相信捉鬼的办法。“给你爷爷捉鬼,”满身香气的陈姨太挺身出来说,一面叫巫师进去。
“捉鬼?你倒见鬼!”觉慧把这句话向着陈姨太的脸上吐过去。“我说,你们不是要捉鬼,你们是要爷爷早一点死,你们怕他不会病死,你们要把他活活地气死,吓死!”他不顾一切地骂起来。
“你……”克明说了一个“你”字就说不下去了,他气得变了脸色,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
“三弟!”觉新出来阻止觉慧说话。
“你还好意思说话?你真不害羞!”觉慧把眼光定在觉新的脸上说,“你也算读了十几年书,料不到你居然胡涂到这个地步!一个人生病,却找端公捉鬼。你们纵然自己发昏,也不该拿爷爷的性命开玩笑。我昨晚上亲眼看见,端公把爷爷吓成了那个样子。你们说是孝顺的儿孙,他生了病,你们还不肯让他安静!我昨晚上亲眼看见捉鬼的把戏。我说,我一定要看你们怎样假借了捉鬼的名义谋害他,我果然看见了。你们闹了一晚上还不够。今晚上还要闹。好,哪个敢进我的房间,我就要先给他一个嘴巴。我不怕你们!”觉慧愤怒地接连说了许多话,他完全不曾注意到他的语气太重了。在平时这样的话也许会给他招来不少的麻烦。这个时候反而因为语气太重的缘故,他倒得到胜利了。他站在门口,身子立得非常坚定,一只手拦住门不要人进来。他的面容异常严肃,眼光十分骄傲。他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想:“你们自己要干这种下贱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把你们抬高呢!”
克明惭愧地红了脸。他明白觉慧说的都是真话。他这个日本留学生、省城有名的大律师,自然不会相信“捉鬼”的办法。他也知道这个办法没有好处,然而为了在家里不给自己招来麻烦,引起争吵,在外面又博得“孝顺”的名声,他居然做了他所不愿意做的事。那个时候他的确不曾想到病人的安宁,他一点也不曾替病人着想,而且他昨天亲眼看见“捉鬼”的办法在病人的身上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现在他没有理由,也没有勇气来责骂觉慧了。他指着觉慧,接连地说了几个“你”字,就掉转身,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觉新又是气,又是悔,眼泪流在脸上,他也不去揩掉。他看见克明一走,也跟着溜走了。
陈姨太平日总是仗着别人的威势,现在看见克明一走,便好像失掉靠山似的,连一句话也不说了。她相信“捉鬼”的办法,她关心老太爷的病。她完全不了解觉慧的话。她恨觉慧,觉慧使她在人面前失了面子。可是没有老太爷在场,而且连克明也走开了,她一个人跟觉慧作对,不会占到便宜。她敷衍般地骂了觉慧几句,就带着满面羞容扭着身子走开了。可是在心里她咒骂着这个不孝顺爷爷的孙儿。
陈姨太一走,其余的人也就一哄而散了,再没有人来给巫师捧场。虽然巫师口里咕噜了一阵,虽然女佣中间有人暗暗地发出不满意觉慧的议论,但是这一次觉慧“大获全胜”了。这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35
这一天觉慧睡得非常好。第二天早晨,他去看祖父的病,他以为祖父至少要骂他几句。
祖父床上的帐子挂起了半幅,把祖父的上半身露了出来。祖父侧着身子躺在那儿,头朝外面地搁在垫得高高的枕头上。脸上没有血色,瘦削的脸显得更瘦削了,嘴微微张开,口沫在两撇八字胡上面发亮。依旧是秃顶。高的颧骨上嵌着一对时开时闭的凹入的大眼睛。现在的祖父显得非常衰弱,可怜,不再是那个威严可怕的高老太爷了。
祖父正在困难地呼吸着。他看见觉慧走近,便睁大眼睛注意地看他,渐渐地脸上露出了笑容,虽然这个笑容是无力的,而且给人以凄惨的印象。“你来了,”祖父先说。祖父从来不曾对觉慧这样温和地说过话。
觉慧答应了一声,他不大明白祖父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和善了。
“你过来,”祖父很费力地说,又勉强笑了笑。觉慧把身子靠近床。
“你给我倒半杯茶来,”祖父说。
觉慧走到方桌前,在一个金红磁杯里倒了半杯热茶,送到祖父面前。祖父抬起头,觉慧连忙把杯子送到祖父的嘴边,祖父吃力地喝了两口茶,摇摇头说:“不要了,”疲倦地躺下去。觉慧把茶杯放回方桌上去,又走到祖父的床前来。
“你很好,”祖父把觉慧望了半晌,又用他的微弱的声音断续地说,“他们说……你脾气古怪……你要好好读书。”
觉慧不做声。
“我现在有些明白,”祖父吐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说。
“你看见你二哥吗?”
觉慧注意到祖父的声音改变了,他看见祖父的眼角嵌着两颗大的眼泪。为了这意料不到的慈祥和亲切(这是他从来不曾在祖父那里得到过的),他答应了一个“是”字。
“我……我的脾气……现在我不发气……我想看见他,你把他喊回来。……我不再……”祖父说,他从被里伸出右手来,揩了揩眼泪。
陈姨太刚梳好头、擦好粉、画好眉毛,从隔壁房间走进来。她看见这个情形,便责备觉慧道:“三少爷,你这样大,也该明白事理。你爷爷病到这样,你还要惹他伤心!”她还记得昨晚上的那件事。
祖父连忙阻止她说:“你不要怪他。”陈姨太扫兴地噘着嘴,便也不作声了。祖父又催促觉慧道:“你快去把你二哥喊回来。……,冯家的亲事……暂时不提。……我怕我活不长了……我想看看他,……看看你们大家。”
觉慧从祖父的房里出来。他先到觉新的房里。觉新正在跟瑞珏谈话,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愁容。
“爷爷喊我去把二哥找回来,他说冯家的亲事暂时不提了,”觉慧一进门,就高兴地大声说。
觉新惊喜地问:“真的?”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当然是真的。爷爷说他现在明白了,”觉慧得意地说,“我原说我们会胜利。你看,我们到底胜利了!”他十分高兴地笑起来。
“告诉我,他怎样对你说的?”觉新笑着站起来,他去握瑞珏的手。瑞珏要把手缩回,却已经被他握在手里了。他们夫妇都很高兴。一个大问题就这样容易地解决了。对于他们这好像是一个奇迹,他们想这个奇迹会给他们带来幸福。
觉慧便把祖父的话重述了一遍,觉新夫妇注意地听着。觉慧愈说愈高兴,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门帘一动,钱嫂进来说:“老太爷喊大少爷。”觉新马上出去了。
觉慧还没有走,他又跟嫂嫂谈了几句话,后来何嫂领了海臣从外面进来,他又逗海臣玩了一阵。
他跑到觉民的住处去,他的确是跑到那里去的。起初在家里他并不着急,他在快乐的谈话里耗费了一些时间,等到他走在街上的时候,他才想起他把事情耽误了,他本来应该把好消息早早告诉觉民的。
这个消息给觉民带来大的快乐。他们兴奋地交谈了几句话,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黄存仁的家。
他们先到琴那里去。这个消息如何带给琴以更大的快乐,这是他们预料到的。在这三个青年的面前立着美妙的前途,现在它比在任何时候都显得更近了,好像它就在他们的手边,他们只要一举手就可以拿到它。它的出现并不是像奇迹那样,这是他们的许多年来的痛苦的代价和挣扎的结果,所以他们更宝贵它。
他们就这样地把时间花费在兴奋的谈话上面,然后慢慢地走回家去。觉民还预备了一些话:怎样对祖父说,怎样对继母说,怎样对大哥说。他的心里充满着快乐。他觉得自己是凯旋地归来了。
觉民走进了公馆的大门,家里并没有什么变化;他走进二门,进了大厅,也没有什么变化;他再由侧门进到里面,也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从前那个家。觉民想:“我以为家里至少有些变化了,怎么还是跟从前一样?”他疑惑地想道。
然而他究竟看出一些变化来了。祖父的房里好像起了一阵骚动。有一些人急匆匆地从房里出来,又有一些人急匆匆地到那里去,都带着惊惶的表情,不敢大声说话。
“发生了什么事情?”觉慧惊疑地说,一把抓住觉民的膀子拉着他快快地走。他忽然感到一种预兆,他的心情马上改变了。
“说不定爷爷……”觉民只说了这几个字立刻咽住了。他的心颤抖起来,他害怕那个快到了手边的希望飞去了。
他们两个走进了祖父的房间,只见黑压压的站了一屋的人。他们看不见祖父。那些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