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凛佳人(上)-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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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眶热到受不住,她用力闭眼,好一会儿才睁开。
“那……那珑玥姑娘之所以出家带戒,主要是因宫二爷之死,真让她心如槁灰了,是吗?”所以任凭他费尽心思追到此地,与那姑娘谈过、劝过,也没能挽回姑娘心意,是这样吗?
“珑玥之所以入拂门,不仅仅是因二弟之死……”宫静川往后靠着树干,徐长吐呐,日阳筛过叶缝投落在他脸上、身上,那光点在他肤上、肩上跳动,是明亮的,却又矛盾晦暗。他接续道:“她以为自己是颗祸星,命格奇诡,罪孽深重,注定终生孤寡。”
“什、什么?”她再次怔然。
宫静川瞥她一眼,很快又挪正视线,直直看着前方,嘴上又是那道似笑非笑的弧,带着浮出表面的苦涩,徐慢言语——
“不能怪她这样胡思乱想,她五岁便失去双亲……”叹息。“方家那把吞噬家业与挚亲的大火,是她一个小小五岁的娃儿玩火玩出来的,她无法不那样想……然后是我娘病重,药石罔效,而后我爹与二弟的意外,她把罪责归咎在自己身上,认为自己是不祥之人,才会让身边的人纷纷遭难,正因如此,只能往修佛之路走,望能减消今生罪孽,为他人与自己积福积善,盼来生顺遂。”
你也这样认为吗?
夏晓清细细喘息,一瞬也不瞬地望他。
你也认为方珑明是不祥人,那一切的不幸皆因她命格诡异引起的吗?
然后,是他舒放的眉、微蒙眬的眼,还有放弛的面部线条……他哼笑,满不在乎,只觉荒谬,那让她整颗心、整个神魂为之震荡。
何须去问?
她知道的,如果他真认同方珑玥的说法,真认为那姑娘是不祥人,也就不会千里迢迢从北方南下,追寻对方来此。
他这样的一个男人,身为“松辽宫家”的主爷,肩上担负沉重之责,长子心态与大男人的思维驱使,只会让他想照顾好身边所有人吧?
说到底,她是艳羡的。
她明白自己妄想、不争气、软骨头,但是啊但是,就是羡慕那些在他身边,受他源源不绝关爱的人儿。
暗暗吞咽喉中津唾,她润了润唇,道:“那……那宫爷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低声问。
“珑玥姑娘执意入佛门,可能终其一生也不回北方……宫爷……该怎么办?”
他们俩再一次四目相交。
她的瞳盈盈如水,即便怅惘,那样的颜色亦幽然若梦。
他的眼则有火苗奇诡划过,如流星闪掠,快得教人无法捕捉。
第十四章
他定定望进她瞳里,或须臾、或许久,薄而形正的唇幽邈一勾。“我会照顾她一辈子。不论她身在何处,都会照看着她。”
夏晓清亦定定望他,说不出的酸涩在胸中漫流,但又如此甘之如饴。
他所答的,与她所想的,全无二致。
只是这突如算来的心酸心痛,如狂风大浪罩头打脸扑将过来,为他,为他心上那姑娘,亦为自己,所以痛上加痛。
她试着牵动唇角,试过几次才扬出浅淡弧度。
她低幽喃语:“是……我知道的……合该如此,我是知道的……”
在这一刻,宫静川紧盯她不放,那波涛汹涌般的晦暗被他极力掩下。
她说她知道。
他其实不太明白,她知道些什么,也不太明白,那样的轻喃为何会让他呼吸陡窒,胸中鼓噪,竟让他想……想把更多底细曝露出来……
方珑玥受剃度之礼的这一天,“静慈庵”的观音佛祖殿上除庵中尼众,还有宫静川和夏晓清两位“红尘中人”前来观礼。
整个过程简单且庄重。
受度者诚心跪在佛祖前,双手合十,剃度者接过弟子备上的刀早——
第一刀,断除一切恶。
第二刀,愿行一切善。
第三刀,誓度一切众生。
青丝落地,削发为尼,换上僧服,从此便是佛门之人。
宫静川沉默观完礼离开“静慈庵”时他神色平静。
安丹原等在外头,见夏晓清跟在自家主子身旁一道走出庵门,不知为何,就觉还是别上前搅扰。
再说了,今儿个日子不一般,主子心绪难测,究竟是阴、是晴实在不好说,既是如此,就让胆大的姑娘帮忙试水温啊!
“爷、夏姑娘,您俩缓行啊,咱先奔回河岸瞧瞧,知会邢叔备船。”船不早就备在岸边?他胡乱丢出个理由,不仅自个儿先跑,还把今日陪小姐外出的大智一起揪走。后者天生远钝些,尚未想到拒绝,人已被拉着跑。
这一条通往河岸的桑林坡土道,三天前他们才同行过。
夏晓清瞅了男人侧影一眼,今天的他显得十分静默。
他说他是无趣之人,但光是这样走在一起,即便不交一词,她的心已怦然蠢动……这三天,她脑海中不断回旋他所说的那些事,却也察觉到在那当中,有几次他曾欲言又止。
或者交往再深些,他会原竟再与她倾谈,便如……如知交之友……
然,夏晓清,你扪心自问,你想的只是与他成知己,如此而已吗?
是吗?
是吗?
她举袖轻按衣内那方双心玉,心思左突右冲,面泛潮红。
不……她要的,不仅止于当他的知已!
她很贪,很不自量力,但……可不可能……他和她……如果……如果……
宫静川察觉到古怪,步伐一顿,侧颜看她。
“怎么了?”男嗓有些暗哑,他方才似乎也陷进自己思绪中,此时虽召回心神,眉宇间犹留极薄的疏离气味。
夏晓清心音如擂鼓,咚咚、咚咚、咚咚——轰得她两耳隆隆响。
“你怎么了?”男人再问,转正身躯面对她。
这条土道再走一会儿就到河岸,此时就她与他,立在桑陌之上,因缘际会,机缘巧至,这样的片刻稍纵即逝,她想……想把握住,虽是不自晕力、不知羞耻、荒诞不经,她却不愿只去遐想……
五根修长有力度的指在她迷蒙眼前轻挥。“你究竟——”
她忽地抓下他的手,抓下来了,却握住未放。
宫静川心中一跳,看着那双扣住他麦色大手的白皙秀荑,然后抬眉再看那张明显被红潮淹没的秀容。
他动也未动,由着她,却觉她手心异常温热。
他暗暗呼吸吐呐,眉峰轻蹙,注视她的那双眼中带着不解。
“宫爷,我……我想……”
夏晓清咽咽口中津……液,踌躇着,接着……却胆气不足船垂下眸睫。
突然间,她抛开烫手山芋般松开他的大手,仿佛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扣着他没放。
“你想什么?”宫静川很快已沉稳下来。
夏晓清盯着他的胸前一会儿,重整旗鼓,两手在身侧悄悄攥紧。
这一次她未先开口,而是当着他的面,伸手在颈上内襦交领的地方探了探,找到那条五色彩带。她轻手将线带拉出,连带也将系在底端的双心玉掏出来。
要真遇上喜爱的人,就把双心玉分给那人吧……
当作定情之物,那才好……
她双手上下压住圆形润玉,一旋,巧妙地将圆玉分成两个圆。
她将未被五彩带系住的那片圆玉递给面前男人,捧玉的素手略颤。
“这个……请宫爷收下,好吗?”
宫静川接过那块玉,指腹在玉面上徐缓挲抚。最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触感温润,形状圆满,是绝品。但……“为何?”他问声略哑。
夏晓清深吸一口气,双颊红得几欲滴血。
“……宫爷,这块玉是我娘亲给的,我已戴在身上多年,它……它其实有个名字,叫做『双心玉』,两个圆玉能成一个,意喻『双心相印』……娘说,要是遇上倾心的人,便把一半的玉给了对方,拿来当定情之物……”心跳飞疾,热血这向四肢百骸,而后再往脑顶窜腾,她全身发烫、热红……
握成小拳头的手又一次紧握,她鼓足勇气抬起脸,看他,直直迎向他的眼。
“我想把它给你。”
见他神色沉凝,她紧张地牵唇,忙道:“我只是想给你而已,宫爷不用做些什么,只要……只要收下它就好。我其实……我很……”
—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因脑中毫无章法,她双眸湿润,静了会儿才又重拾话语。
“你说自己性情偏沉、无趣,我恰是喜爱这般性情的人。那时第一次上你的舫舟,你避而不见,却由着身影淡淡拓在折屏上,那时,只觉舫舟主人孤僻无礼,自我自大,但你不是的……”稍顿。“宫爷不是一开始我以为的那样,你待人……其实很好,你善待同父异母的妹妹们,善待手底下的人,善待我和我娘亲,你很重情分,一旦谁与你牵扯上、入了你的眼,你就一生不弃。我很喜欢这样的人,很喜欢……喜欢这样的你,所以这双心玉……请你、请你留着……”说这么多,激蹦乱跳的心终于渐稳,她润润唇瓣,朝他又是一笑,而这次笑得虽腼腆,却柔和了些。
姑娘家的脸蛋红扑扑,眸中盈水,鼻翼微微紧张地歙张,芳唇似不自觉轻启,鼻间吐呐的同时,小口亦随着换气……宫静川如被下了定身咒,拿着圆玉,长目一瞬也不瞬地直望住她。
活至现在,能让他错愕到完全无法响应的事似乎从未有过,但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件事,震得他脑中像被丢进一座大山,轰隆声响,灰飞土扬,而后只剩余音嗡嗡呜呜回荡啊回荡……
“这是求亲吗?”
仿佛过了许久,他听到自己这样问,那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有点陌生,心里不由得一惊,被震得全身发麻的五感终于慢慢泅回。
夏晓清同样震了震,眸心湛湛。
说实话,在递出一半的双心玉时,她完全没思及“求亲”二字。
在方珑玥剃度之礼上,他表情前所未有的专注深沉,眉角、唇角刻划出严峻之色,在那当下,她其实很想去握他的手。
赠他双心玉,并非求亲,而是单纯想让他知道,他追了这么远,谈了那样多,或者劝过、求过,那姑娘诚心向佛不能响应他的情,但……有人是喜爱他,很为他倾心的。
“我不是……”她突然间哑口无言。
说是未想到求亲一事,但她明明很贪,一股脑儿跌进去,不知羞耻渴望着与他相近相亲,是这样的思量和冲动下,她才将定情玉佩相赠,不是吗?既然立意如此,此时又该如何辩解?“倘若是呢?宫爷意下如何?”她真把一辈子的胆气全数用尽了,努力持平的声嗓仍掩不去细细的颤抖。
宫静川面庞一凛,目中掠过无数东西,震惊、错愕、迷惘、不解、猜疑……最后全化作困扰。
他感到困扰。
深重的困扰。
他并不掩饰,又或者事发突然,杀得他措手不及,因而不及掩藏。
夏晓清能看出此时他眉目间的神色——
她让他感到困扰。
一股火辣辣的无形力道猛地扇上颊面,她的脸瞬间热到发痛,双眸亦热,有些太软弱的东西来势汹汹,威肋要涌出来,但不行,不可以的。
她咬牙死命忍泪。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终于出声,低哑道——
“多谢姑娘错爱,但我其实并无你以为的那样好。”他盯着她的头顶心,似叹非叹。“那天在『静慈庵』外的树下,我说与你听之事,有些紧要地方皆被我刻意略过,你若是全盘知晓,就不会说我好……其实……当年我二弟羽飞之死,我想我必须负起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