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人-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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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他就是因为鼠疫疫苗而召见我的。我的回答让执政官很失望,不,应该是绝望。我说,那是我编造的谎言。
谎言?报纸上不是说你已经研制出了鼠疫疫苗么?执政官支棱着眼睛,感到不可思议。
我说是的,我是在报纸上这么说的,那是为了让爱城的人看到希望,不至于让他们就这么消沉着面对死亡。
你在树立你爱城精神领袖的形象?执政官探长了脑袋,这一次他没有隔着一堵厚实的门板跟我说话,可能是因为他看见了报纸上说有了可以预防的疫苗,而且是跟我这个研制者见面,认为不必要防患过于严密吧。
我说我没有那个想法,我只有这样,现在大家都沉默了,没有人说话,连谎话都没有人说,只有我站出来了。
真的没有希望了?执政官颓然坐下,像是回答自己似的说道,没有了。
我说我不知道,但是我们还在努力。
你走吧!执政官挥挥手。
我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执政官歇斯底里的叫声,拿水来,拿消毒水来,快把他刚才站的地方冲洗,消毒!快!快!
两天过后,我再次接到来自执政官官邸的消息,我和丫丫一起去的,这一次,他没有用一堵门把自己和我们阻隔起来,他躺在了病床上,他罹患了鼠疫。
你们来了。执政官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求和恐惧。
我们点点头。执政官还不是很严重的病情,他很消瘦,面容惨白,精神非常差,而且喘息得很厉害,还没有出现剧烈的咳嗽。
丫丫说,您只是初发,并不是很严重,现在,我们要把您送到爱城医院进行集中救治。
你、你们要把我送到医院里去?和那些鼠疫患者在一起?执政官惊恐起来。
我说,您现在已经是患者了,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两样,唯一有区别的,可能就是您的病是初发,不是很严重。
我不去!我坚决不去!执政官惊惧地大叫起来,在床上乱踹着,那些被褥被他踹到了脚下,一位在他身边伺候他的女人被他一脚踹翻在地。因为急怒,执政官开始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声里,可以听到夹杂着破碎的声响,他的心脏和心肺,已经被病菌侵蚀了,正在慢慢地肿胀,碎裂,浸透出血水,再过些时间,那些血水就会随着他的呼吸和咳嗽,大量地涌出来,泡沫般堆积在他的胸口,直到将他的嘴唇淹没。
等到执政官慢慢地平息了急促的喘息和激烈的咳嗽,我说,如果您待在这里,您身边的人可能都会被感染,您现在是感染源了。
执政官恐惧万状地看着我,好像面对的是一个没有敲门就突然出现他的跟前的死神,正要挽着他的手,去赴那在劫难逃的死亡之约。
跟我们去吧。丫丫柔声说,跟我们去医院,我们会努力对您进行治疗的。
可是,可是你们救活的有人么?听说你们医院进去的是活人,出来的全是死人。执政官想要大叫,但是马上制止住了,刚才的咳嗽让他吃尽了苦头,而且喘息还没有完全平息,胸口就像压着块大石头似的让他感到憋闷和压抑。
我说,除此外,您看有什么办法呢?
执政官沉默了。
当执政官被我们送上去爱城医院的车辆时,丫丫悄悄地责怪我说,你不应该那么对他的,你的语言让他无法接受,你可以换一种语气和说法。
我冷笑道,你知道不知道,他曾经企图想要把那些患病的人都集中起来进行处决,就像他曾经搞过的大清理一样。
其实把患者都集中进行处决不失为一种好的手段,这样,他们就会少受些折磨和痛苦。丫丫说。
我惊奇地望着丫丫,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很疲惫,面色憔悴。我说,你注意一下自己,你是爱城的脊梁骨,你要是坍塌了,爱城就彻底完了。
以前可能是,现在不是。丫丫莞尔一笑,说,现在你是。
我说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怎么了?
丫丫说,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当然,更应该叫惊喜,我看了这些天的死亡纪录,死亡的人数在下降了,尽管不是很明显,但是在下降了。
我说,这能说明什么吗?天气还是那么酷热,冬天还很遥远。
我把你的血液用药水稀释了然后叫人挨家挨户进行注射,凡是嘴巴里还有口气息的,都注射了。丫丫说,现在大家的精神状况比以前好多了,我今天早晨起来的时候,还听见外面有个小女孩在唱歌。
我说,希望他们看见了希望,希望死亡数字能够继续下降。
不单单是心理作用,我在想,是不是你那些血液做的疫苗有病理作用,真的会对鼠疫免疫有效果。丫丫说。
我看着她,笑了,说,这是我最愿意听到的消息,如果死亡数字能够直线下降,就不能不说和我有关系。
所以我说你现在是爱城的脊梁骨,是爱城的希望,是爱城人民心目中的英雄。丫丫说,希望你能真正地拯救爱城。
执政官没有能从死亡线上逃脱,尽管我们给了他最好的照顾和医护。在临死的那天早晨,他让一直守候在他身边的老捕鼠员找到我,我赶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正处于回光返照的兴奋时期,正喋喋不休地跟那些医护者讲述他曾经的光辉战史,讲他如何从刀光剑影、炮火纷飞、血流成河中打下了爱城的江山,建立了爱城新政权……
我说我到了,尊敬的执政官阁下。
执政官挥手让其他的医护者都出去,却叫住了老捕鼠员,说,你等一等,这些天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不知道你是在等待我死亡好拖我出去掩埋,还是真心地护理我。
老捕鼠员说,您怎么以为都行。
执政官笑了,指指我说,他会帮我赏赐你的。
老捕鼠员点点头,刚走到门口,执政官又叫住了他,说,谢谢你。
老捕鼠员说,放心走吧,我会亲自给您掘墓的。
我看见执政官的两腮,流淌着眼泪。
当我刚刚在他身边坐下的时候,执政官开始咯血,血水夹杂着泡沫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涌出来,我要叫医护,被他拦住了。过了一阵,执政官平息下来,他说话的声音陡然小了,我不得不把耳朵凑近他的嘴巴边。他说,爱城还有希望吗?
我愣住了,想了想,说,现在死亡的人数已经在开始下降,而且冬天马上就要到来了,天气已经开始冷了。
我问你,爱城,爱城……还有希望吗?执政官抓住我的手。
我点点头,说,可能……应该吧。
执政官指指自己的衣袋,他已经没有力气从里面拿出东西了,我伸手进去,是一枚大大的钥匙,亮晶晶的,黄金做的,上面还镶嵌着许多宝石。
这是爱城钥匙,权力的钥匙,通往至尊的钥匙。执政官接给那枚钥匙,留恋地看了看,然后递到我的手里,说,我把它交给你,那些权力和财富,爱城——我慌张起来,说我不能够,不能要。
拿着!执政官像是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将钥匙拍在我的手里,说,帮我……拯救、拯救爱城!
31、
冬天终于来到了,但是这一年的雪,比哪一年都要来得更晚些。
但是当大雪完全笼罩住爱城的时候,已经没有人死亡了。人们开始走出家门,走在爱城的大街小巷里,矗立在爱城高高的城墙头上,皑皑白雪上,留下了劫后余生的人们的沉重的脚印。
大雪停住的那天早晨,红彤彤的太阳照耀着白雪上,金光万道,天空湛蓝,鸟儿愉快地飞着,发出清脆的鸣叫。
——这一天,老捕鼠员死去了。
就在老捕鼠员死去的头天晚上,他美美地喝了一顿酒,酒是执政官的酒窖里面珍藏的。我打开酒窖的大门,老捕鼠员发出由衷的感叹,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酒,而且都是美酒。
我说,都是你的,你随便喝吧。
我就喝今天晚上一晚,自从灾难发生后,我还没有好好喝过一次呢。
是啊,这段噩梦般的日子,多亏了你啊!我说,今天晚上,我陪你喝吧。
我没敢喝那些辣辣的酒,只倒了一杯,嗅那芬芳香气。
老捕鼠员一连干了两瓶,他醉眼迷离地问我,咱们真的战胜了灾难么?
我说,现在还不敢确定。
为什么?老捕鼠员倒酒的手停住了。
我说,现在看起来鼠疫好像得到了控制,但是就怕明年春天到来,只怕会随着天气的变暖,那些病菌又活跃起来,如果再次发生,爱城恐怕就真的完了。
丫丫怎么说?老捕鼠员问。
我说这就是丫丫说的。
有什么办法么?老捕鼠员问。
我叹了口气,说,丫丫的意思就是在这个冬季必须对老鼠进行彻底消灭,不让老鼠再出现在人类的生活里,只有这样,可能才能够防止春天不会让鼠疫卷土重来。
但是,你能够对老鼠下得了手吗?老捕鼠员说。
我沉默了。
我是无法再帮你了,爱城最需要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老捕鼠员举起一大杯酒,仰脖儿干了,说,我会为你祈祷,为爱城祈祷的。
当时我在沉思中,对老捕鼠员说的话根本就没有在意,也没听出他那话中的潜台词。
埋葬头人的时候,老捕鼠员留下了他的那把月亮刀,没有让它随同主人一起深埋地下。现在那把月亮刀刺在老捕鼠员的胸口上,他仰面躺在雪地里,躺在头人的墓前,刀子竖在阳光里,闪烁着熠熠光辉。
丫丫参加了老捕鼠员的葬礼,就再次消失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上次去了什么地方呢,丫丫!我站在爱城高高的城墙上,看着城下那些在白雪上蠕动的人们,还有在爱城上空袅绕的炊烟。
这次灾难导致爱城人口锐减了三成,但是那些在城外的幸存者进驻了爱城,爱城并没有出现十屋九空的惨象,反倒在短暂的时间里,就让爱城又恢复了和以往差不多的热闹与繁华。只是人们个个脸上都残留些凝重和悲戚,这场灾难,已经像烙铁似的,在他们的心灵深处烙下了深刻的永远也抹不去的印记。
我将爱城捕鼠局的位置让了出去,如果老捕鼠员不死的话,我是要给他的,除了他之外,我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但是现在他死了,他再也帮不上爱城的忙了。那个新任的爱城捕鼠局局长曾经在捕鼠局干过,对于捕鼠工作,经验是非常丰富的,但是他却像一个老练的官僚,在我的面前总是表现得必恭必敬,而且事事总是要想得到我指示,好像他只是我的一个傀儡,开口闭口总是不厌其烦地称呼我:我最敬仰的,我最尊敬的,爱城最伟大的……
我看不惯这个在我面前跟地位低劣的奴役似的家伙,要知道我根本不想在捕鼠这件事情上发表任何看法和意见。在他被我任命为爱城捕鼠局局长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他,爱城的春天,将可能会是一个死神如约而至的时间,死神或者已经做好了接纳亡魂的准备,他正迈着悠闲的步子,前往爱城的路上。
我的话震惊了这位新任的爱城捕鼠局局长,也震惊了所有在场向他表示祝贺的人们。他们刚才还在欢歌笑语中高谈阔论,展示着自己未来美好鸿图,现在都呆若木鸡了,那些才消退了没多日的恐惧和惊悚,又再度浮上了他们的面孔。这场灾难没有使他们变得坚强起来,却越发让他们脆弱了。我猜想,如果春天爆发了鼠疫,那么死在鼠疫上的人数,将不可能超过自杀的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