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人-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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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麻子剥干净手里的老鼠,用一根竹签子将那粉红鲜嫩的肉串起来,架到炉火上,然后用炉灰把手上的血渍擦干净,取下那已经烤熟了的,塞进嘴里,只听得嘎巴一声,就被他撕下了一腿。秦麻子吃得很香,嘴角上竟流出了一线晶亮的油水。秦满仓站在那里,看得眼里谗谗的,肚子叽里咕噜直响。秦麻子就是给秦满仓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响声惊动了的,他抬眼一看,东家提着枪,站在他的面前。
秦麻子费力地吞咽了最后一口老鼠肉,指了指炉火上正烤着的,结结巴巴地说,新鲜的,刚打死了的。
秦满仓冷笑一声,转身就走,走了一步,回头看了看秦麻子还在蠕动的油光鉴亮的嘴巴,说,真是个饿死鬼投胎,有东西得慢慢吃!
第二天一大早,秦满仓提着枪,后面跟着秦麻子。他们到仓库里巡视了一番,没有看见一粒老鼠屎,但是巡视到一个堆放杂物的地方,秦满仓要秦麻子掀开那些杂物,那些角落里,露出了许多的老鼠屎。
狗,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老鼠屎?这么多的老鼠屎,要吃多少粮食才拉得出来?秦满仓愤怒了。
东家老爷,现在这方圆百里,只有您这里有粮食,所以,那些老鼠,全都聚集到这里来了。秦麻子曲了曲身子,小声地说道,我用砒霜毒,用弓弩射,有套子套,用砸板压,用笼子诱……,已经灭杀了很多了。
是很多啊,你看你这条狗,不已经被那些老鼠喂得肥头大耳了么?秦满仓冷笑道,你真是绝顶的聪明,我的粮食喂肥了老鼠,你用老鼠喂肥了自己!
东家老爷,它们,它们绝对没有吃您的粮食!秦麻子说。
没吃我的粮食?真的没吃吗?秦满仓从地上拣起两粒老鼠屎,说,狗,你看看,这老鼠屎,又大又圆,还闪着油光,他们不吃粮食,就能够拉出这样的屎吗?
不,东家老爷,您手里的两粒老鼠屎不是吃粮食的老鼠拉的,它们是刚刚从外地来的,它们是吃肉的,只有吃肉才拉得出那样子的屎。秦麻子说。
你说什么?吃肉?秦满仓呵呵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说,你这条狗,是不是老鼠肉把你撑糊涂了,现在这荒年灾月的,我都几个月没吃肉了,它老鼠还有什么肉吃。
人肉。秦麻子幽幽地说,东家老爷,它们吃的是人肉。
秦满仓愣住了。
东家老爷可能不知道,现在外面死了很多人,都是饿死的,所谓饿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些饿死的人,虽然说狗都嫌瘦,但是要是老鼠去吃的话,还是很有油水的。秦麻子说。
你说那些老鼠都是吃人肉的?秦满仓诧异万分。
秦麻子点点头,从地上拣起两粒老鼠屎,递给秦满仓,说,东家老爷,您看看,这个,干瘪瘪的,不是很壮实的,就是不吃肉的老鼠拉的,这些老鼠,才是这个宅子里的老鼠。
秦满仓纳闷了。
秦麻子告诉秦满仓,在这个宅子里,有两拨老鼠,一拨是一直在这个宅子里常住的,一拨是刚刚从外面逃进来的。秦麻子说,这两拨老鼠,有两种方法最容易鉴别,一种是捕杀它们,最容易捕杀的,就是刚从外面逃进来的,最不容易捕杀的,就是在这个宅子里常住的。还有一种方法,是看那老鼠屎,老鼠屎油光鉴亮,颗粒饱满的,就是刚从外面逃进来的老鼠,那干瘪的,两头尖尖的,就是这个宅子里的老鼠。
秦满仓说,那些老鼠在外面有的是肉吃,为什么还要逃到我的这个宅子里来啊。
东家老爷,这您就不知道了,这是因为有一个传说……
好啦好啦,我不听你瞎胡说,我问你,狗,现在的老鼠,还有没有偷吃我粮仓里粮食的?秦满仓挥挥手,不厌烦地说。
秦麻子迟疑了一下,说,回东家老爷的话,还有。
什么?你不是看着吗?我看你是根本没费心思,你都把心思花在了怎么吃老鼠肉上!秦满仓勃然大怒,愤恨地说,我看你这条狗没办法比得上猫!
东家老爷,我尽心了!秦麻子从地上又拣起两粒老鼠屎,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说,东家老爷,如果我把这只老鼠逮住了,其他的老鼠,不过是囊中取物了。
秦满仓在鼻孔里哼了一声,鄙夷地看着秦麻子。
东家老爷,请您老人家相信我,我肯定比一只猫,不,应该是比三只猫还要厉害!秦麻子将手里的那两粒老鼠屎捻碎了,凑在鼻子底下,使劲地闻了闻,陶醉了似的舒缓了口气,说,东家老爷,你不知道,这只老鼠,可不是一般的老鼠啊,它精明强干,胆大心细,咱们这宅子里的所有老鼠,都是仰仗着它生活的,还有那些在外面吃肉的老鼠,也都是久仰它的大名,来投靠它的,擒贼先擒王,如果把它抓住了,它们就失去了主心骨。
呸!秦满仓冲着秦麻子狠狠地唾了一口,骂道,狗啊,我看你这家伙,简直是和老鼠同伙了,你看你把那老鼠吹捧得,跟英雄一般!
它是英雄,不过是老鼠的英雄,不是咱们人的英雄,哦,错了,我不是人,是狗。我不是吹捧它,也不是喜欢它,我恨它,它跟我斗呢,但是它不过是只老鼠,它怎么斗得过我这条狗呢?到时候我逮住它了,我要把它活剥了皮,然后架在火上烤,我要把它连皮带骨全部都吃掉!秦麻子说着,咽了口唾沫,拍拍手上的老鼠屎,说,东家老爷,我得去躺一会儿了,晚上才好逮它们,逮住它们,我才有的吃呢。
想到昨天晚上的那炉火上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焦黄的老鼠肉,秦满仓觉得满嘴生津,那肚皮竟然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秦满仓已经绝肉很久了,以前可以骑着毛驴到镇子上去买,想要哪块买哪块,也有那卖肉的主动送上门来,但是现在呢,饥馑年头,别说有卖肉的,就连那卖油的,卖针头线脑的,都绝了迹。想想自己,一日三餐吃着那大米白面,在这干旱年头,日子无疑于胜过神仙了,久来久去,不见肉,也不思那肉味道了。但是现在,那焦黄的老鼠肉,勾起了秦满仓对肉的无比思念,这思念让秦满仓突然间恍然大悟,——原来一餐饭只要两小碗,半天也不觉得饥,现在一顿饭三大碗,老早就饥肠咕噜了,而且肚子里的肠子总是涩涩的,拉屎的时候一点也不利索,拉出的屎还都不臭。这都是因为久了没有吃肉啊。早上一大早,秦满仓特地去了茅房,看了秦麻子拉的粪便,那颜色,那臭味,啧啧,那是只有吃了肉才能够拉得出来的啊!这条狗呵——听见秦满仓肚皮的咕噜声,让秦麻子想笑,说,东家老爷,我知道您讨厌我吃老鼠肉,嫌恶心,但是这饥馑年头,那也算是道美味啊,能够吃上老鼠肉,福气啊,要不是看着东家老爷的富贵身份,我早就拿来孝敬您了!
老鼠吃人肉,你吃老鼠肉,不是等于吃人肉么?秦满仓做出一副恶心的表情,厌恶地挥了挥手。
东家老爷,我是下贱人,管不得那么多,只要吃了有力气,能够逮住老鼠就成,但是您,东家老爷,如果您要吃的话——。秦麻子顿了顿,看了看东家的脸色,说,如果您要吃,我就去逮那专门吃粮食的老鼠,给您剥干净了,然后给抹上点油盐调料什么的,再烤出来,老爷,那时候的味道,可比您这辈子吃过的东西都要好吃啊!
啐!有我在爱城吃过的鲍鱼海参好吃吗?
东家老爷,但是现在,那些东西,……都没有啊!秦麻子说。
秦满仓点点头,说,那你就给我弄点来尝尝,味道好了,赏你三大碗白米干饭吃!秦满仓提起枪,走到门口,回头说,先弄点来尝尝,再说。
秦满仓前脚一走开,秦麻子的一张麻脸就狞笑开了,看着秦满仓离开的方向,突然狠狠地啐了一口,——这一切都被趴在角落里的大骨头看见了,大骨头回到家里,用那种他惯用的淡淡漠漠的口气跟大家说,这宅子要换主了。
什么?当家的,你说什么?大家都围过来,问他。
咱们这地方,要换主人了。大骨头依旧淡漠地说道。
由于慕名前来投靠的老鼠越来越多,大骨头的家早就住不下去了。大骨头要大家开挖洞穴,不要聚居在一起,而且尽量做到不要吵闹,避免让秦麻子寻声知道了大家住的地方。但是谁也没有理会大骨头的话,大家慕名前来,看见威名远扬的大骨头不过是一个貌不出众的和大家一般无二的老鼠,也长着一般长的胡须,也是一般地行走,说话的声音甚至并不洪亮,而且,他甚至不怎么敢出到洞口去。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他总是默默无语地躺在那里,做沉思状,一旦问他在思考什么,他就摇头说,没思考什么。
每一位慕名前来的老鼠,大骨头都要不厌其烦地跟他们说,不要冒险随便出去走动,要学会寂寞和忍耐,尤其注意不要去贪吃东西,因为在这个宅子里,到处都是可怕的陷阱,一旦掉入那些陷阱,将是万劫不复!大骨头的话让大家觉得很好笑——这个大骨头,呵呵,真有意思,怎么忒胆小啊,这有什么,都是见过世面的。
看着大家不屑一顾的样子,大骨头除了叹息,就是随时随地将他的妻子和小尾巴,还有长胡须以及斜眼的父亲带在自己身边,要他们无论怎么,也不得轻举妄动。
那些慕名前来的老鼠,来的时候都有着一个共同的心愿,就是不想再沾染那些人肉了,就是再好吃,也不能沾染了。——因为他们希望那个传说能够在自己的儿女或者子孙后代身上得到实现。但是他们来住了没几个日子,就对大骨头奉送的那些谷子和玉米厌倦了,说那些谷子和玉米有一种霉烂的味道,难以下咽。
干旱的灾难到最后,居然演化成了任何丰收年景都比不了的富足时刻,那些饿死在路途上的、枯树下的人,他们的死尸成了老鼠们随处都可以取食的美味。因为死尸吃得太多,这些老鼠的眼睛每到黑夜,都泛着幽幽的蓝光,而且那原本应该洁白的牙齿,也都变得黄碜碜的,一说话,嘴里就冒着一股子难闻的腐臭气味。
大骨头的警告对这些已经吃惯了肉的老鼠们没有半点作用,到了这里,他们以为是到了宽阔的坟场里,可以骄纵,可以撒野,但是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不是陷进机关里,就是吞食了毒药,谁的下场都很凄惨。一段时间过后,他们开始恐惧了,他们闻着外面飘荡的同伴尸体被烤焦的味道,簌簌发抖。大骨头说,大家别害怕,藏在这里,只要你保持安静,不要胡乱走动,起码还是安全的。然而大骨头忽视了秦麻子的能力,作为老鼠,谁能够在香味的引诱下保持冷静呢?
劝阻不了这些吃惯了肉的外来的老鼠,大骨头加紧了对我曾祖母和小尾巴、长胡须他们的看管,他甚至企图将他们可能外出的洞口堵起来。
外来的那些老鼠决定还是离开这个宅子,他们一致认为,保住性命,远远比信守那个传说更为重要。看看大骨头吧,除了藏匿了一些陈年的霉臭的老谷子和玉米外,剩下的本事就是成天一动不动地忍受着饥饿,看看他那肮脏凌乱的没有半点光泽的毛皮吧,看看他那瘦骨嶙峋的样子吧,他还能表现出什么本事呢?什么传说啊,什么梦想啊,这么惨烈的干旱已经让天神掉过头去,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哭泣去了,他还看得见什么呢?只怕大骨头一家没等到天神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