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的女儿-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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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楚很忧愁的看我一眼,摇摇头,“果然喝多了。”
“你是不是不敢跟我喝。”我摇摇晃晃的爬起来,往他身边挪了挪,“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快,拿酒来,不拿……就毙了你。”
我竖起两根手指做成一把枪的样子抵着齐楚的脑袋,他轻而易举的抓住我的手,把我按在沙发上,“老实点。”
他夹了一块小一点的排骨,剔了骨头送进我嘴里,又夹了一筷子米饭喂给我,“你得先吃点东西,不然待会吐死你。”
我乖乖的咀嚼着,挣开他,在沙发上跳来跳去。
“你怎么跟个猴子似的,沙发弄坏了房东会要我赔钱的!”他一边叫一边站起来拉我,我下意识的向后躲,然后我便无比利落的翻过沙发的靠背,做了一个漂亮的后空翻,“彭”的一声跌在地上。
“喂!”他吓坏了,急忙忙的绕过来抱起我,“你没事吧,受伤没,有没有哪里疼?”
我一动不动的靠在他怀里,他脖子那里的皮肤嫩嫩的,贴着我的嘴唇,那感觉柔软的就像那天我偷偷亲了一下明彧的嘴角,他衬衣的最上面两颗纽扣没系,我贪婪的闻着他身上的若有若无的香味,然后我伸开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我当时想着,要是四姑姑能继续误会妈妈的话,她就不会再来抢我的明彧了。”我泣不成声,断断续续的说,“我跟四姑姑加起来都没有妈妈漂亮,四姑姑一定不敢跟妈妈抢的……齐楚,我比四大恶人还要坏,我应该下地狱……”
估计齐楚没有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因为他没说话,只是重新把我抱回到沙发上,又默不作声的给我夹了一筷子排骨,一筷子米饭。
我抽抽噎噎的吃着饭,“求求你了,再陪我喝一点酒吧。”
后来我就真的有点喝大了,我试图把齐楚灌醉,这样就有人陪我一起撒酒疯了,只可惜他的酒量好的要命,我们俩喝到半夜,他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你知道么,我一直怀疑我不是我妈妈亲生的。”我靠着他的肩膀,把玩着沙发靠垫上的流苏,我的脸烫的要命,所以我只好紧紧贴着他的肩膀,因为他的衬衣凉凉的。
“哦,怎么说?”他手里托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高脚杯,比我用的那个蓝的发黑的大塑料杯子精致多了。
“我妈妈长得太漂亮了,《东邪西毒》里那个张曼玉跟我妈比,简直就不是一个档次。”我摇着头,我很喜欢喝晕后摇头的感觉,仿佛天地都要旋转起来了,我要飞上天了,“可是你再看看我,我就跟丑小鸭似的,我是说,永远也变不成白天鹅的小丑鸭,我连我妈妈的一根小手指头都比不上。我还特别笨,我妈妈弹古筝弹的跟古代人似的,我却连曲谱都认不全。”
“你干嘛这么妄自菲薄,”他笑了,“你妈是你妈,你是你,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优点和缺点,你不能老拿自己的缺点跟人家的优点比啊。”
“我就没有优点,我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是缺点,我就是一个废物,一个残次品。”
“说来听听,你有什么缺点。”可能是我说的话太有意思了,他有些乐不可支的歪过头看我。
“我不会踢毽子。”
“我还不会跳绳呢,我小时候第一次跳绳被绊了一下,磕掉一颗牙,从此我就再也学不会跳绳了。”
“我的头发一直都留不长,像个假小子。”
“哪有,我倒觉得很可爱,像樱桃小丸子。”
“我刚学英语的时候花了一个星期才学会说‘what’s your name’,而且我要在单词上写一个汉字或汉语拼音才能记住。”
“这算什么,我妈说我三岁才开口说第一句话,家里人都以为我是个哑巴呢。”
“我十四岁才来月经!”
“这个……应该是几岁来?”
“我每次吃鸡蛋都会噎住。”
“我喝小米粥还经常呛进鼻子里呢。”
“好吧,你赢了。”我躺在他的膝盖上,抓起他衬衣上的一颗纽扣玩,似乎手里不抓着什么东西心里就空荡荡的。
他把酒杯放回到桌子上,打开我的手,“流氓,别随随便便解男人的扣子。”
我“嘁”了一声,“为什么你喝了那么多酒还没醉?”
“你老想着把我弄醉了干什么。”他低下头笑眯眯的看我,“我醉了,你就遭殃了。”
“为什么我就遭殃了?”
“唉——这话题真是少儿不宜,”他扶住额头,晃了晃脑袋,“你要睡觉么,我把床让给你。”
“你呢?”
“我看会电视再睡,我睡沙发,跟上次一样。”
“我跟你一起看会电视吧,我也不困。”我说,从他腿上爬开,跌跌撞撞的跳到地上,“你有好看的碟么,我们看碟吧。”
“也行啊,你自己在抽屉里找找吧。”
我兴致勃勃的扒拉着抽屉里一堆花花绿绿的碟,都是一些老片子,李连杰啊,成龙啊,我从其中翻出一张,“《游园惊梦》,讲杜丽娘跟柳梦梅的么?”
“不是,好像是王祖贤跟日本的一个女的演的,讲一个大户人家的姨太太还是什么的。”齐楚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的揉着太阳穴。
“那就看这个吧。”我说着,打开DVD。
于是我跟齐楚就这样肩并肩坐在沙发上,像一对夫妻那样,安静的看一部老片子。
那柔曼婉转的昆曲儿真好听啊,“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我看见那个叫翠花的女人站在枫叶下面,那枫叶遮天蔽日的,红的轰轰烈烈,我忽然就想起我和明彧曾一起坐在大沫河边,我的视线穿过他的头发,看见远处的蓝天和白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样的景色。
可是那个女人后来哭了,她重新沉溺在鸦片的香味里,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一厢情愿的梦,梦被惊起的时候,人生的路已然走完。
我哭的一塌糊涂。
“不会吧,这种片子都能看哭,我都快睡着了。”齐楚无可奈何的叹着气,“不早了,明天还得上课呢,去睡觉吧。”
于是他把我抱到床上去,给我擦了眼泪,给我盖好被子,然后自己走回客厅里,睡在沙发上。
后半夜的时候,我赤着脚爬下床,我看见齐楚已经睡着了,窗外下着雨,他卧雨而眠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妈妈,因为我最喜欢下雨的时候窝在妈妈的怀里,听她给我讲那个她讲了一百遍的雪人儿的故事。
“雪人儿勇敢的冲进火里,抱起昏迷的小白兔,可是大火在融化他,他变得越来越瘦,越来越小,终于,他把小白兔放在地上,喘着气,融化成一滩洁净的雪水……”妈妈的声音慢悠悠、清凉凉的,真好听啊。
我蹑手蹑脚的爬上沙发,把齐楚的一只手臂拉开,枕在上面,然后把他的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腰上,我偎依在他的怀里,他的心跳那样稳重,那样有力,他的怀抱那样温暖。
“你不是吧……”他被我吵醒了,惊得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你要劫财还是劫色?”
他的一只胳膊被我压着,跳了一跳没有跳起来,只好重新躺回去,我说:“我睡不着,你抱着我。”
“靠,我会坐牢的。”他恨不得哭天抢地。
“别躲了,再躲我就摔下去了,你的沙发这么小。”我说着,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我觉得你像《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那个小女孩。”他说。
“可惜你没有里昂帅。”我说,“快睡吧,我困死了。”
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从家里跑出来不久,妈妈就回娘家了,爸爸从他的工具箱里抽出一把斧头要去找明彧算账,但是四姑姑跪在地上拉着他不让他去。后来爸爸反手推了四姑姑一把,他一定是推的很用力,因为四姑姑跌在台阶上,台阶撞上了她的肚子,然后她肚子里那个“大家各取其乐”的产物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化成了一滩血水。是血水,不是雪水,他不是那个奋不顾身的雪人儿。
我知道这件事情是在三天之后,这三天我没有去上课,我像一个被通缉的江洋大盗,龟缩在齐楚的家里,拒绝出去见任何人。那天齐楚从学校回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人,是明彧。
齐楚说:“我看见他站在学校门口一动不动,就问他是不是在等什么人,他说他在找一个叫孙小楼的,我就把他带来了。”
明彧站在一大片阳光里,他还是穿着很普通的牛仔裤和T恤,可他就像下凡的天神,他的眼睛那么黑,他微微侧着头,似乎是在倾听,“小楼,去看看你四姑姑吧,她住院了。”
四姑姑躺在雪白的病房里,她的脸很苍白,甚至有一点枯槁的感觉,连睡梦中都是微微皱着眉的。她最终还是惊动了奶奶,因为一直照顾她的妈妈回娘家了,爸爸躲在家里不肯出门——这一点我跟爸爸倒是很像,遇到事情我们的第一反应都是躲起来,仿佛不被人看见就是安全的——除了奶奶,再没人管她,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奶奶在听闻这件事的时候出奇的平静,她只是一个年迈的母亲,鞠躬尽瘁的收拾着她不懂事却自以为是的女儿留下的烂摊子。
四姑姑很快就出院了,年轻的身体总是很容易就能自我修复,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以此为借口,肆意的挥霍着,直至殆尽。四姑姑再也没有来过我家,也没有去过明彧家,两年后她大学毕业,没多久就结婚了,嫁给了那个曾搞大了她肚子的混蛋。然后他们双双去了南方,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四姑姑从一个试图阅尽千帆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庸庸碌碌的上班族。
这个结局多少让我有些始料未及,我以为她终其一生都会像个吟游诗人一样,且歌且行,然后故作潇洒的把故去的地方称为故乡。不过可能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吧,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我在她的婚礼上看见她和那个混蛋站在一起——不好意思,我总是改不了这个称呼——四姑姑的笑容洁净而从容,我知道她是幸福的。
四姑姑的故事就此结束了,现在来说说其他人。
有一天,大概是在妈妈走了一个多星期之后吧,明彧坐在院子里,蓍草雪白的花儿犹自蓬勃的盛开着,散发着古怪的香味,我站在树荫下,静悄悄的喂大黑牛吃草。
明彧忽然说:“小楼,你知道么,蓍草是恶魔最爱的植物呢?”
我不自觉的抖了一下,手中的一把青草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大黑牛“哞”的叫了一声,低下头,舌头一卷,就把青草舔进嘴里,吃的津津有味。
“据说蓍草长得茂盛的地方,是有恶魔出现的,”明彧接着说,他的声音在夕阳的光线里晕开,就像爸爸用墨斗划出的线,毛茸茸的,“所以,这个地方不太吉利,你以后还是少来吧。”
我的心剧烈的跳着,如遭雷击,“你是在怪我么?”
“你还是个孩子,我怪你干什么。”他微笑着看我,我的影子倒映在他的瞳孔里,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的样子,就算记得,也是记得我八九岁时候的样子吧,可是我现在十四岁了。
“明彧,我知错了,”我抓着他的袖子,哀求,“你原谅我吧,我以后再也不会……再也不会冤枉你和妈妈了,我再也不会让你伤心了。”
“
伤心的不是我,”他默默叹气,神色哀戚,“是你妈妈,她养了你十四年。”
明彧微微仰头,看着天空里渐行渐远的白云,“就算你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她还是把你视如己出,可是你把她的心都伤透了。”
我睁大眼睛,我知道我抓着明彧胳膊的手很用力,我肯定把他抓疼了,可他只是安静的、悲悯的看着我,倾听我呼吸里的慌乱,“你是我十一岁那年从大沫河边捡回来的,那时候大沫河里的水还没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