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珍-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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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看了。”慧珠泰然自若。
但这并不是偷看,她曾经因为看了那份文件惴惴不安过一阵,最近才发觉,以老爷子那副老谋深算的心肠,怎么可能露出这等破绽?
所以,她只是如约中计而已,算不得是偷看。
“我不光看了,还背下了那些条目。”慧珠轻哼一声,看向德珍,“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永远无法丈量出你在你爷爷心中的地位。”
“您是说财产吗?我并不需要那些。”德珍叹了口气。
“不,德珍,你要不要是一码事,他给不给是另外一回事!你不会明白的,我为什么能与仲先生感同身受,就是因为我和他都受够了你这幅样子,我们心心念念之物,对你来说却是可有可无!你永远不会明白我们这些普通人的内心诉求!呵,我也是进了这道家门才明白的,世上哪来什么慷慨,无非是我在意的东西有人觉得不值钱而已。”
“小婶婶……”
慧珠抬起手,头疼地揉揉太阳穴,眉头紧皱,“知道我为什么要把鸿鸣介绍给你吗?”
“您自然有您的理由。”
“我是被逼的。”她垂下眼皮,“被你爷爷逼的。”
那张遗嘱所立的条条框框悉数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范畴。这份遗嘱是不公道的,因为原本黎阑所有的一份全部转由德珍继承!
蘸白是孙辈里占分最少的,但蘸白是嫡孙,他自小所享受的已经超过了所有人,自己长了一身本事,不像礼让,礼让还那么小,是个庞大的未知数,因此老爷子倒是给礼让留了不少,稚巧因是外姓孙女,不属于她的慧珠也不会去为她抢为她夺,但即便这样,留给德珍那份已经十分过分,跟别提黎阑那份也要划到她名下!
慧珠是怀着怎样一份心情将那份遗嘱看完连她自己也不得而知,她只知道合上文件的刹那,那一丝丝略带恨意的咬牙切齿。
不过,这条之下却是有转圜余地的。
“德珍若在我百年之后未嫁,黎阑那份全部归她,若能在此之前顺利出嫁,划她五分之一,剩下四份,一半捐赠,一半留给稚巧。”随文件中的录音笔里,老爷子是这么说的。
五分之二,这对慧珠来说,已经成为诱惑。
她搜肠刮肚的找出鸿鸣,鸿鸣失败后,眼见德珍与仲寅帛走到一块,她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落下,谁知,这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这般造次闹到现如今,又是一场分道扬镳,可她算是看得真切了,德珍对那人并不是毫无感觉的。
“就在几天前,因为稚巧的事,你叔叔怕我生变,对我坦白,早先蘸白拦着爷爷不让我替你张罗,爷爷把他俩叫了出去,说了遗嘱之事,那东西,是他故意让我看的。只因你父母都太惯着你,你若生了心思不嫁谁也逼不得已你,你哥哥也惯着你,总觉得谁也配不上你,而你叔叔是个软柿子,没办法替你做主,这个家里唯一会为了钱着急上火的人,只有我!只有我!!能替他完成心愿的人,也只有我!只有我!!”
说着说着,慧珠激动饮泣,淳中不是不在乎她的,她也怕她的心偏向前夫,怕失去稚巧,失去礼让,淳中要的,是维持这个家,他是个单纯的人,方式也单纯,这才对她忏悔道出这桩蛰伏已久步步为营的计谋。
慧珠听罢当下,出神良久,方才回了一句:原来如此。
难怪当时没有阻拦她强出头,难怪对仲寅帛听之任之,老爷子根本就是生怕这羸弱的火苗烧不起来,才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当作什么也看不到!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清清楚楚,桩桩件件,没有谁能算得比他更清明!
抛下这么重的诱饵,只为达成这一件事,这是下了重本了,即便狠决若仲寅帛之辈,论起未雨绸缪深谋远虑,恐怕连老爷子的小指头都够不上。慧珠再傻,此时也量出了德珍在他心里的地位。
将积压在心头的怨气悉数吐尽之后,慧珠终于觉得好受了一些,肩膀微微颤抖着,她连掩饰都懒得掩饰,她依然恨德珍,但恨地不是她拥有那么多,而是恨她这样不在乎。
德珍并不是丝毫不被撼动的,在一份不掺假的情绪面前,她是被影响的。
其实她的脾气里的确更多存在冷漠,看似来者不拒八面玲珑的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多么不善与人相处,不善长久维持与某个人特定的关系,不善应对仓皇的突变。
对于不相熟的人保持距离是一种本能,她不习惯太多的人游走在她的意识里,几句话之后就可能陌路的人,并不需要费心经营,她也从来没有觉得可惜。
然而慧珠,这个将她看得透彻之后的女人用语言诠释出另一面的她,在这个她不曾在意的区限内,她持仗的天赋不是美貌,却是美貌培养出的自我意识和理所当然,或许她用这份理所当然刺伤过很多人,只是她从来也不知道,慧珠将之描述成洪水猛兽也不无道理。
德珍不再说话,她被这个红尘中摸爬滚打修炼一生的女人呛得哑口无言。此刻,她感受到了她的失落与忧郁,却不知她心里的温暖与悲凉,对方是否都能感受到。
再抬头时,慧珠已经不在了。厨房里亮着一盏蜜色的灯,锅碗瓢盆整饬有秩,回荡着一声轻微的叹息,形同鬼魅。窗上倒影的女人,素手如玉,额头冰凉,一双如水的眸正梳理着灵魂的自我折射。
窗外,夜沉沉,雨潇潇,除她以外,无人思考。
如屑怎揽,风起缘散(六)
中国人向来有归隐田园、寄情草木的传统,以此作为修炼心灵的方式。城市寸土寸金,霓虹招摇,一部分人不断向上奋斗攀爬,酒席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自然就会有另一部分人选择离开闹市,寻求久违的宁静。
仲王生在横城乡下有座农居,置办这份产业的目的很单纯,一是因为自己的喜好,二是固执农夫与土地的契约,不管自己身在何处,都不忘记深土里的那份湿润。
但他的儿子们并不热衷这些,他们是精致的,甚至不喜欢鞋边沾染泥土。但仲王生并不放弃用自己的方式调教他们,他常带他们去看自己园子里的植物:大风吹掉满地的山楂,快要成熟的南瓜和豆角,树叶里星星闪烁的柿子。
仲太太是个能说会道的开朗妇人,她爱她的儿子们,来到这荒郊野外,扎上围裙,采摘新鲜的果实给孩子们做饭。她一直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女儿陪她一起在厨房做果酱,传授茄子拌面和煎鸭腿的秘诀,这个愿望直到最后也没能实现,她便指望儿子能替她找个与她合得来的儿媳妇。而这个愿望,也没能实现。
卯卯去世后,这是他们一家人头一回又回到这个园子,才放下心里,仲寅帛便打算去山上看望经营茶叶生意的朋友。他这个朋友擅长各种乐器,每每获奖都要对仲寅帛炫耀,直到有一天,他爱上了一个女孩,不顾一切的放弃了大好的青春和舞台,进了这山里。
车子开到半山腰前方已经没有路,仲寅帛下了车换上登山鞋徒步上山,从中午走到傍晚,终于看到了房子。
朋友的妻子是个脸上长有雀斑的普通女人,她一年里主要的时间都在翻译小说,照顾孩子和丈夫,其他时间则用来收拾她的野花园,这是个心里很平静的女人,她的女儿早产来不及下山,她便指挥丈夫拿出生产手册替她接生,连孩子的脐带都是她亲手剪的,胎盘被她埋在一颗杜鹃花下。
仲寅帛第一次翻山越岭来朋友家,是为了参加孩子的百日诞辰,他回去时皱着眉拍拍朋友的肩膀,发誓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但左右还是一年会来一趟,不为别的,就为了看看清晨漫山的大雾,听听夜里山风的呼啸。
在物欲喧嚣的今日,能远离人际摩擦、利益纷争、伺候各种脸色的生活,着实令人心向往。但这种田园生活,远观固然有诗情及美感,当它与现实接轨的时候,总会有操作层面上的麻烦。水电煤气、孩子受教育、人身安全等等都是必须面对的问题,毕竟他们都是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当代文明人,像梭罗那样扛着斧头去林中建屋,或是像那个叫西莉亚的女作家一样带着孩子在孤岛上的那种生活方式,确实让人心有隐忧。
不过,好在他们夫妻俩皆是出生富贵之家,房子是他们自己亲手盖的没错,但锅碗瓢盆席梦思皆是直升机运来的。如今他们的孩子都五岁了,小姑娘生得十分野秀,不怕生,能抓鱼会爬树根本不怕毛毛虫,狂野地像只松鼠。
她的教育并不落后任何一个孩子,她的母亲教她英语法语中文,她的父亲则硬是让她学会了粤语,学这门方言不为别的,就为了孩子能有一天能念古诗给他听。
孩子两岁时,她的父亲便开始经营一档子茶叶生意,茶树都是野生的,他的主要收入来自于岩壁上的三株茶树,一年不到两斤茶叶,每一片叶子都被卖出了天价。当然,也有不那么贵的。但不论贵与不贵,都是这个贵公子亲手采摘下。而后,他亲手炒茶,妻子外出交稿的时候顺手帮他卖了。
仲寅帛看他们拍的照,写得文章,生得孩子,都能感到静气的弥漫。
闲时弹琴吹箫,也去寺庙里找老僧人问道,夏天山涧里抓鱼,冬天里庙里看梅花,白天养养鸡,晚上翻翻古书,试试新茶,“茶烟轻扬落花风,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这古诗词里才有的唯美意境,对他们来说,是日常生活。
这次仲寅帛来,权当给自己放假,只不过人才到地方,朋友便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你的脸怎么这样了?”
他老实地答:“长了新牙。”
“你几岁哦,好意思拿这个骗我,说吧,被哪个女人打的?”
仲寅帛苦笑,倒是五岁的小姑娘比她爸爸懂事,为他端来一杯解渴的茶,仲寅帛仰头饮尽,张开嘴巴,以正视听。
朋友掰过他下巴往里头瞧了几眼,这才作罢。断言:“你恋爱啦?”
他不否认,掏出芭比娃娃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接过娃娃抱进怀里,上前揽过他的脖子亲了亲他潮红的脸颊。她的父亲则在边上弯着眼睛笑了笑,就这么允许他安生住下了。
两天后,仲寅帛带着一包茶叶,两条鱼干告别这家人下山,依旧是翻山越岭,因为心上缠绕着荆棘藤蔓,面对眼前大片的苍茫野绿,心情并不见得有变轻松。
大抵是为情所困的男人都有同一种面孔,遮掩亦没有用,朋友虽然从始至终没问他突然拜访的原因,却也知他心里住了一个女人,夜里二人开了一坛小酒,朋友说着女儿的趣事儿,他讲自己的生意,直到后半夜,二人都醉了,迷糊中,仲寅帛听他说:“既然有追求,那就别将就。”
他当然知道,正因为不愿将就,才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他的人生,何尝如此惨淡过?
又是傍晚,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车,车上落满了树叶和灰尘,玻璃上有白色鸟粪的痕迹,上了车,喘息片刻,双腿肿胀发软,他独坐片刻,手机收到一格讯号,打电话给箫尘说了一阵公事,再打电话给父母,他们已经离开农居回去了,电话里仲太太对他说:“你奶奶让你过去住一阵,她那有个牙医很不错。”
他沉默了一会儿,将此事答应下来,挂了电话,发动车子,掉头离开。
他的奶奶,哦,更准确的来说,是卯卯的奶奶,这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女人,仲寅帛很少与人提及她,甚至是父亲也是很少提起她的。她总是阴阳怪气的,不接受别人的好,小气抠门,是个一点也不可爱的老太太。
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