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如肉色-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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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还没饿呢?”杨婶笑笑,笑意里显出微妙的心神不定来。
“好香呀,老远就闻到了。”说话的是隔壁阿朱老人的小孙子朱龙,他刚退伍不久,在乡政府上班,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莫德家门前。他将自行车停在莫德的院子里,跨进门来,眼光先热腾腾地落在杨婶脸上,笑呵呵道:“香雪婶,你也在?”
杨婶慌里慌张地站起:“一起吃?”
“好啊,看来我很有口福。”朱龙洗了手,径直在杨婶旁边坐下。
杨婶给他倒了满杯的黄酒,自己也倒了小半杯,莫德也陪着喝少许。
一瓶绍兴花雕很快就见底了,莫德起身取了瓶红酒。朱龙好酒量,一瓶红酒很快也见了底。莫德又拿了瓶,这次,朱龙却坚决不让再打开,声言留着下次再喝。他喝完酒,说了些他在部队的趣事,脸红扑扑地站起来告辞离开。
很快又返回来,递给莫德一把新铲刀。莫德想起,几天前曾托过他给自己带把铲刀的,那个方圆几十里都有名的李铁匠就住在乡政府旁边。
莫德很喜欢这把新铲刀,可以用它铲除院子里的杂草。
杨婶帮莫德整理干净厨房后,也回去了,地里还有活儿等着她呢。走之前,她从早上带来的、用一块蓝花布掩盖着的竹篮子里拿出几样东西:几个新鲜的玉米棒、一瓶红艳艳的辣椒酱、十来个菜椒。
傍晚,莫德拿着新铲刀,铲除了院子角落里疯长的杂草。
铲草的时候,下班回来的朱龙刚好从她院前经过。
“好使吗?”朱龙问道。
“挺利索的,谢了。”莫德抬头,朝他挥了挥手。
“下次要买什么,和我言语一声,不要客气。”骑在自行车上的朱龙愉快地一路吹起口哨。
第一部分 第37节:童年往事(1)
第八章童年往事
莫德躺在母亲的床上,她感到了这不可触摸的时刻像水珠一样从她指间滑过,在迷途的时刻,如何才能与那些知道真相的事物相遇?
1。
最初,把屋子整理得差不多的时候,莫德又回了一趟省城,想把留在家里的书籍以及其他一些日常用品搬去梨村。
先从自己的房间开始整理,完了后再去整理母亲的房间。
母亲去世后,莫德一时没勇气去动她房间的任何东西。
总是要清理的,房子也租出去了,过不了几天,租房子的人就该搬进来了。
2。
他是谁?
莫德好像认识这个男人,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可到底在哪里?街头?某家商店里?经常去的那家餐馆里?电影里?阅读某本小说时,被描述和想象过的那个人?
依在他怀里的这个漂亮女人又是谁?是某次在火车上坐在对面的那个女人?是人群中曾经有过一次交谈的某个女人?十年前见到过的,或者五年前,或者更远的以前,没有太多记忆的童年见到过的?莫德认真寻找这个女人的影子,就好像寻找一个路过的已经消失了的女人。
没有办法给这两个面孔安上名字和与他们有关的记忆。没有办法认出他们。一点也不清楚,却总感觉有些神秘的似曾相识。
一刻间,莫德看到了自己的慌乱。她在记忆里胡乱转悠,几秒钟的功夫里,莫德竟然到了过去曾经所在的各种场所,让自己重回过去不同的年龄。
他们是谁呀?
他们是熟悉的人,可就是想不起来。
3。
仍旧是他,戴金丝眼镜,穿白色西装,打了黑领结。年轻俊气,但眼神里却深藏着灰色的忧愁,混夹着紫色的不安和逃避。
手里抱了个孩子。
照片背后是一行秀逸的字:小莫德周岁留念。
莫德认识这字迹,是母亲的。
他是谁?会不会是父亲?
不是。父亲这个词在莫德的世界里是个罪恶的存在。母亲告诉莫德,自己年轻时,在上夜班回家的路上,被一个陌生男人强奸,怀了孩子,胆小不敢声张,肚子却慢慢大起来,后来生下来了,那孩子便是莫德。
父亲是个强奸犯,这是母亲亲口告诉莫德的。对那个深夜强奸了母亲的男人,莫德始终怀有一种本能的无法克服的厌恶。
第一部分 第38节:童年往事(2)
再长大些,到了十岁左右。
夏天的晚上,楼里的人都坐在阳台上。有桌和椅子摆在阳台上,大家在那里喝茶看夜景。前面就是大街,旁边有卖冰棍的小贩,对面是布店,还有孩子们从这个门跑向那个门的声音。
母亲在医院里加班。莫德独自一人待在阳台上,看着神秘的、群星闪烁的夜晚。屁股下的小椅子突然破裂开来,在她身下塌陷,但她仍旧高抬着眼睛,这纯净的夜是如此使人着迷。这迷人的巨大的夜空带给她一种清冷的孤独。母亲是个医生,又在医院里加班,莫德还饿着肚子。终于,街角出现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但他的车铃声并不能够扰乱夏夜的宁静和莫德孤独而饥饿的身体。
时间在饥饿中停滞不前。夜一点点滑向深处,阳台上的人都回屋睡觉去了。母亲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发现屋内空空如也。在阳台上,她找到了蜷缩在一张破椅子里睡着了的莫德,在她周围,夜色中万籁俱静,令人感到不可解脱的烦乱。
她推了推小羊羔一样可怜的莫德。
从糊涂的瞌睡中被叫醒后,莫德在淡薄的月光中看清了母亲瘦长的身子和嶙峋的肩膀以及疲惫不堪的脸,她突然感到害怕,开始感觉到很多事情。莫德想哭,却哭不出来。她可怜的母亲。她久久地注视着母亲,感到自己是外来人,意识到了母亲的痛苦,也意识了深藏在自己身上的自卑与自责,一想到自己身上流着与那个强奸犯相同的血,莫德便觉得自己也是那个强奸犯的共谋。
母亲将她抱起来,爱抚她被弄乱的头发。母亲是爱她的,因为她毕竟是她的孩子。莫德躺在母亲瘦小的怀里,在沉重的空气中,闻到了醋的味道,那时候,医生经常用醋给病人降温。房屋外面还亮着路灯,而里面则是夜的沉寂。
只是在不久以后,莫德才意识到,她们在那个夜里是多么孤独,与所有人都不一样。她和母亲忍受着炎热,吃着母亲在夜市摊上买回来的包子,周围的人们都沉睡了。
在这间没有男人的房子里,莫德咬着包子,和母亲面对面坐着,沉默不语。但她们的目光相遇了。
母亲为莫德挤出一丝美好的微笑,却很快就融化在她的耳根后面。莫德想更清楚地知道些什么,那是母亲从未和她说过的话,但实际上她是有必要知道的。情况很清楚,她是她的女儿,她是她的母亲。但是还有那个让人厌恶的人。那个强奸犯后来怎么了?被抓起来了吗?枪毙了吗?子弹穿过他的心脏,血会停止,他死了吗?
母亲坐在莫德对面的板凳上,两脚并拢,两手放在桌子上,她吃了两个包子后,开始吸烟,不停地吸,沉默。
街上散发出来的全部气味都从窗户里弥漫进来,混合成一股炎热沉闷的酸臭味。莫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有一辆夜归的自行车叮铛叮铛地过去,随后是小孩子的哭闹声。
第一部分 第39节:童年往事(3)
“我像他吗?”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从嘴里跑出来,莫德心惊肉跳。
“谁?”母亲脸部的某块股肉抽动了一下。
“那个人,我像不像他?”莫德给自己加了勇气,小心翼翼地,手心紧张得出汗。
“不像。以后别再提他!”母亲吸了最后一大口烟,起身收拾桌子。
日子过得很简单,是人自己使事物变得复杂了。别再给自己和母亲添麻烦了,别再去谈那个强奸犯了。无视他的存在。一切都很好。
母亲似乎也什么都不想,只知道工作,只知道爱她。
莫德一点点长大,善良,知书明理,对美好的日子充满希望,目光看似纯净而绵软。母亲抚养了她,几乎绝口不提那个罪恶的男人,小心翼翼地避免给她痛苦。
母亲永远这样沉默,而莫德却在她自己的压抑无助及痛苦中成长。
然后,莫德离开了母亲,外出读书,工作,怀上了一个背身离去的男人的孩子。然后,孩子没了,母亲死了,她却活着。
母亲将永远这样沉默。
4。
这个抱着小莫德、穿白西服的男人会是谁?
这是一种强烈的迷失感,对莫德来说,它很快成了记忆中的暴力,强迫进入,却毫无收获。
莫德不可能想起一周岁前与自己有关的情景。
在记忆里头,莫德迷路了。
混乱停止的时候,莫德知道那些失去了的是什么。关于父亲,是梦一样的思绪,是游荡的思想。它们把莫德带到别处,让莫德狼狈不堪,让她四处游荡,莫德找不出确切的地点和方向。
从午后开始,莫德就一直呆呆地坐在母亲的房间里。她靠在母亲的床头柜上,手抱着双膝,母亲的声音和气味在屋子里似有似无地呈现。莫德闭上眼睛,将头埋进膝盖下面,久了,自然睡着了。
从短暂的瞌睡中,她竟然梦到母亲孤独的、令人绝望而又温柔的形象,闻到了夏夜沉重空气中的酸醋味,感受到把她与母亲联结起来的温暖时刻。
醒来后,已有暮色从窗外透进来,布满地板,然后爬到墙上、家具上。窗外就是街,早先的布店已经成了咖啡店,有煮咖啡的香味飘进屋来,其中还夹杂着年轻人热烈的交谈。
街那边是河,一艘拖轮仍发出低低的温柔的调子。
日子每天都一样。在这一切无边的痛苦中,除了回忆,什么都没留下。夜在莫德周围一点点凝重起来,唯有这黑暗中的巨大的孤独才能使莫德估量出母亲沉默背后的苦痛与坚硬。
莫德站起来,走到窗前,楼下的街头的商店一瞬间灯火通明,街道由于人群和灯光膨胀起来,她一时沉浸在无目的的遐想之中。
如这所房子一样,一切似乎突然间空了。莫德从来都没有感到过如此迷惘。世界分解了,连同母亲……
第一部分 第40节:童年往事(4)
5。
夜色将母亲的房间层层吞噬,身体在黑暗中孤独而饥饿。突然就想起那个怀着身孕回家过年的冬天,母亲开门时,莫德有想倒下去的感觉,母亲伸过手来,将莫德搂住。感受到母亲体温的那瞬间,泪水溢满了莫德的眼睛:“太饿了,想吃妈妈做的饭。”母亲下厨房,莫德无力地倚在厨房门口,看着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听着锅碗瓢盆的声音,闻着母亲做的饭菜香,已经麻木的、虚空的、死去般冰冷的感觉一点点复暖,世界缓缓真实起来。客厅的餐桌上,再也不会有母亲做的饭菜了。
莫德用手背抹了抹淌在眼角的泪,将手里一直拿着的两张照片放进口袋里,一张是他和女人的合影,一张是他和小莫德的合影。
从母亲幽暗的房间出来,穿过同样黑暗孤冷的客厅,来到大街上。一下子置身于大街灯光人群和喧闹声中,莫德本能地闭上了眼睛,恍如隔世。
生活缓慢地转向楼下喧闹的夜。刚才还不十分明显的焦虑与忧伤变得确切起来。莫德感到不舒服,心里空荡荡的。在此,愚蠢的焦虑又有什么用?应该吃饭,让肚子饱饱的,然后喝上杯咖啡。
莫德在街上来回走着。店里的人注意到了她的行迹,应该找一家进去了。这是一间位于街角的饭店,饰有俗艳的壁画,里面的人很杂。几个打扮时髦的姑娘在角落里抽着烟,很严肃地争论着什么。男人们在喝酒,他们大多看不出年龄,面色模糊。侍者长着个尖瘦的脑袋,面无表情地朝莫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