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沧海-第1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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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是一名带着斗笠面纱的女子,走的是侧门,还递交了一件信物,说是周家二小姐见了便知。除了那名女子之外,还有四五人扛着两担物件儿,均是从人打扮。因为来者也是女子,门子怕是真与小姐有旧,为之通传也不算逾礼,这才转呈了进来。
周嘉敏拿着一看,是当初她去金陵城里那家蒋氏商会报信时候存的信物,便知晓是钱惟昱那边的人来了。因为距离她当初传信已经过去了快十来天,对方当时没什么表示,如今才来回复,莫非是有了什么诊疗姐姐这番重病的方子?念及此处,周嘉敏也不敢怠慢,立刻便把那个女子请进府中来相见。至于其他从人,只是先让门子和府中护院送到一旁门厅耳房边休息、上酒食招待着,待正主儿谈好了再作区处。
那名斗笠面纱的女子,自然便是蒋洁茹了。今日是来周府,乔装示人反为不美,所以出门前蒋洁茹也把那些此前故意用来遮掩自己傲人姿色的黄粉面酱什么的都洗去了,以素颜示人。转过前院、进了偏厅,便见到了一个十岁上下、灵秀可爱、浑身珠翠绫罗的小姑娘端坐在那里。蒋洁茹是素来听钱惟昱说过周家的事情的,所以一下子便反应过来这就是周家二小姐周嘉敏了。
来客打上帘子进门的时候,周嘉敏一样在仔细观察着对方。来的那个女子身段秀丽绰约,只能算是略逊于她姐姐一筹。而对方见到她之后,立刻便摘去了斗笠,露出真容盈盈见礼。
周嘉敏仔细看去,那女子身段袅娜,约摸十五岁上下年纪。姿色虽无法和她们姐妹相比,倒也称得上明珠仙露四字。更妙在此女神态举止自有一段妩媚温婉流露其间,一看就是对男人非常柔顺、内敛得体之人;这点上却和心思灵窍、灵动如水的周家姐妹大不相同了。
周嘉敏虽然知道钱家人于礼法和不招人耳目的考虑,定然需要先排一个女子与自己接洽方才稳妥,但是见到来的女子这般出色,定然也是有一些吃味的,这倒不是才十岁的周嘉敏自己有如何想法,主要是为她姐姐不值。但是略微看得久了一些,便觉得面前此女的低调得体、内敛含蓄让人颇为亲和,竟是还未开腔搭讪,便把周嘉敏的傲娇之气抚平了不少。
“奴家蒋洁茹,乃是彭城郡王身边管着经济营生之事的粗使小婢。我家殿下听闻了周大小姐的事情,也是心急如焚,此刻已经以身犯险,赶来金陵城中了。只是贵府上门禁森严,恐于理不合,反遭人猜忌,故而先遣奴家前来打点接洽。凡事还有劳周二小姐周全则个。”
蒋洁茹言行款款,虽然以粗使婢女自居,但是那份得体,周嘉敏便不敢轻视,不过还没等她思忖那些细节,蒋洁茹言语之中透露出来的那个惊人的消息,便已经让周嘉敏难以顾及其余了。
“什么,那呆子……不,奴奴是说,彭城郡王殿下,真个亲自来了?”周嘉敏说出不过五个字,立刻顿了一下,后半句用比前半句低了四十分贝的音量,悄悄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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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相见
一个看上去身材还算英武挺拔的中年人出现在了周嘉敏的面前。两分钟之前,把这个奇怪的家伙放进来的时候,周嘉敏身边帮着引路的那个心腹丫鬟着实捏了把汗——这等粗夯汉子,怎么可以见二小姐呢?要不是二小姐亲口吩咐把那个跟着斗笠女子一并来的大胡子汉子放进来,便是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让这等人进内宅。
周嘉敏仔细端详了一番,虽然容貌大变,但是那双深邃而又内敛的星眸依然丝毫没有变化——周嘉敏虽然才活了十岁年纪,见识不够广博,可是在她十年的人生中,至今只见过钱惟昱能够有这样的眼神。确认了这一点之后,周嘉敏倒也神色大定,丝毫没有被来人刚踏进屋子时那副颇有视觉反差冲击力的样貌吓到。旁边的丫鬟看着,心说莫非此人真是二小姐旧识么?可是二小姐不太出门,又是何处认得此等粗人呢?
“翠儿姐姐,你这便出去守着吧,没有本小姐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来。”
“是,小姐,奴婢这便退下了。”
那个叫翠儿的丫鬟下去之后,蒋洁茹拿过一盆刚才打好、加了点酸醋的温水,让钱惟昱洗了脸面,热醋略略一泡,那些靠着碱面儿黏着的络腮胡须便整副脱落了下来,再洗去淡淡的黄粉,立刻便恢复了钱惟昱原本的英武俊朗。
周嘉敏张大了嘴,微微直起身子,目睹了这惊人的一幕,最后在钱惟昱擦干面上水渍之后,又好像失去了力气一般颓然坐回软榻里,呢喃地说道:“果真是你……小妹心道家姐已经算是世上自矜桀骜之人了,想不到师兄比家姐还要不计后果。当初奴家修书报讯,也不过是气苦你把家姐害得这般气息奄奄,若是知你会亲身前来,小妹断然不会再作那封密函了。”
“为兄相信师妹一家是不会出卖于为兄的,只要进出城的时候隐匿了行踪,而且在苏州那边又时时有孤身边的人露脸办事、一切如常,便不会有危险。说说看师姐这几日的病情吧,可曾有好转了。”
“咯血的症候一直未能痊可,不过别的倒没有恶化,只是这么拖着呗。师兄既然以身犯险而来,定然是有了解救的方子了。”
“师妹所料不差,当日为兄见你在密函之中,已经陈述了钟皇后派太医给师姐诊病的事宜,为兄思忖若是中土寻常当有的药物,钟皇后派来的太医又岂会不用?既然如此都不曾治好,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得一些海外奇珍了。为兄遍访名医、豪商,寻求海外列国诊疗肺疾的良药。如今得了上品的玉脂冰片、最能清败肺火上炎;
又有南洋猪婆龙,此物生于极度湿热酷暑之地,其血肉药性最是焙补血气、缓解先天肺脏劳损虚弱在南洋麻逸国、真腊国多有豪酋以此诊疗肺虚。为兄与师姐也算是有数面之缘,当年观其气色,也知其先天略有不足,因此此药方能治本。只可惜如今苏州城内还未得这南洋猪婆龙,为兄虽然在收到讯息之后便立刻让这位蒋小姐家的商会派出海船前去南洋收罗,但是往返之间起码还要半月有余。
为今之计,为兄来金陵之前,命苏州撩浅军大搜四境寻访,在太湖内捕获一只鼍龙,这鼍龙的血肉虽不如生在极湿热之地的南洋猪婆龙药性有效,其药理倒也相通。如今正值早春,气候还不曾暑热,宰杀之后其血入药,用来顶上半个多月当无大碍。”
周嘉敏听得云里雾里一般,加上骤见钱惟昱,原本还有很多话题要问。但是她毕竟从小是姐姐照顾长大、形影不离了十年,姐妹连心。所以听说钱惟昱果真有了对症的法子,还是非常惊喜的。
“鼍龙?莫非是战国时晋、魏史官所著的《竹书纪年》之中,记载的周穆王伐荆蛮、江州有鼍龙现于大江之上、载王师以为浮桥的鼍龙么?那不是传说之中的神兽,果真寻常也可寻得么?”
周嘉敏信手拈来的这个典故,无非是《竹书纪年》上面提到的传说罢了。基本上可以当作一个为了吹嘘周朝王师南下讨伐楚国乃是顺应天时人心所编造出来的怪诞而已。说周师不但有百姓“箪食壶浆”来迎,连扬子鳄这种“神兽”,都主动跑到九江鄱阳湖口这里,排着队浮在江水上连成浮桥、助王师南渡长江、破了荆蛮子的水师优势云云。
钱惟昱听了之后大汗,他虽然也读书,但是终究是个实用主义者。就算要读史书,对于汉朝之前的历史,读个《史记》,最多加一本《左传》和一本《战国策》也就尽够了;何曾有精力去考据读什么《竹书纪年》?此刻听周嘉敏这般引经据典地一问,倒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才是,偷眼去看蒋洁茹,只见蒋洁茹也是略有迷茫。
很显然,蒋洁茹虽然也算知书达理,但是毕竟是商人家的女儿,眼界受限。在经书、诗文方面的学问,已经是远逊于钱惟昱了,在其他方面和钱惟昱也不过是难兄难妹、伯仲之间。与周家姐妹那种真正太傅家教出来的顶级才女名门淑媛比学识渊博,那还是不可以道里计的。
见蒋洁茹也帮不上忙,钱惟昱当机立断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这鼍龙便是那《竹书纪年》上所记载之物,不过也算不得非常难寻。若是有心,自岳州以下的大江之中,以及太湖里都是偶尔可得的。师妹可想见一见么?”
“师兄今日便带来了么?”周嘉敏闻言也是大吃一惊,她是知道钱惟昱蒋洁茹来的时候,命几个从人挑了两担子东西,却不知道其中居然已经有鼍龙了。
“自然是要活的带来,那鼍龙肉虽然可以炮制好之后入药,鼍龙血却是要新鲜热用方能功效最好。为兄这便让人把鼍龙安置到后院去。另外,还望师妹帮着安排一下,好让为兄拜见一下恩师与师姐。”
“罢了,师兄既然来此,若是偷来偷往反而不美,说不定还会污了家姐在父母眼中的名节。爹爹虽然嘴里不说,但是也是着实看好你的,只可惜没想到如今不过两年,便已是分属敌国。爹爹是大唐忠臣,如今要他彻底原宥于你却也不易,不过好歹不会出首告发便是。小妹这便去通传一番了。”
……
周嘉敏亲自起身,往内院姐姐的闺房走去。屋内周宗、张氏还在说着一些半是抚慰娥皇,半是排遣苦闷的闲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商量着娥皇、嘉敏姐妹二人的身世命运、如何给娥皇进一步延医问药。见嘉敏突然进来了,三人也是有些意外。嘉敏把屋门重新掩上,对着周宗和娥皇细细诉说了一番体己话儿,顿时把周宗和娥皇惊骇得不行。
于是,仅仅一盏茶的时间之后,周宗便让张氏回房,又把娥皇病榻上的纱帘子放下来,请钱惟昱、蒋洁茹和太医秦昆三人入内。虽然已经有周嘉敏提前通了气做铺垫,好让周宗不至于太过震惊,但是在看到钱惟昱面容的时候,惊诧依然是免不了的。不过众人都忍住没有攀谈,而是等着秦昆隔着一道纱帘和娟帕给周娥皇诊脉,确认了病情、退出去开药之后,才打破了沉默。
“就凭你如今正和弘冀殿下在常州血战,老夫身为大唐忠臣,便该将你捆了送给陛下圣断——为何如此不惜性命!”
“学生也不想如此。可是学生生平最不愿欠人恩情,师姐因学生之故,缠绵病榻一至于此,学生心怀愧疚,便是龙潭虎穴也不得不走一遭了。”
钱惟昱这句话说得巧妙,而且也颇有事实基础为佐证——最大的事实佐证,便是他今天来了!既然敢来,敢如此不畏危险,定然是有所坚持的,至于这个坚持是什么,自然钱惟昱自己最有发言权。
周宗一开始,也不过是虚言恫吓、痛其不争而已。他自己要做大唐忠臣、至死不渝,图个青史留名;却不代表他希望自己的妻女也给大唐陪葬。当着这个北朝兵马气势汹汹而来的当口,他也本不想把钱惟昱彻底给如何如何了,给自己一族全部打上大唐死忠的烙印。
如今,听了钱惟昱这番话,加上当初钱惟昱在南唐那两三年的表现,倒也让周宗对钱惟昱产生了另一重刮目相看的认识。
对于钱惟昱的隐忍不拔、才具内敛,以周宗的人老精鬼老灵、以及数年的师生相处,那是早就看透了的。但是今日钱惟昱大义凛然的说辞,让周宗对钱惟昱在南唐时候那两年为亡父钱弘佐守孝的孝行也产生了重新的评价。至少如今来看,这个人不光隐忍、才具内敛,但是好歹在重情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