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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寒烟翠-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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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烟翠
琼瑶

计程车在柏油铺的公路上疾驰著。

我倚著车窗,呆呆的望著车窗外的景物,那些飞驰著向后退的树木、农田、原野,和成
串成串的金黄色的稻穗。夏日的太阳猛烈而灼热,刚刚成熟的稻子都被晒得垂下了头。热气

车子到了埔里,这小镇比我想像的繁荣得多,也大得多,街道整齐清洁,商店林立。我
们的车子在一家油行门前停了五分钟,为了补充汽油。油加满之后,立即滑过了街道,又驶

穿出市镇之后,道路变坏了,山路并不狭窄,但黄土飞扬,车子更带起无数尘土,这迫
使我关上了车窗。只一会儿,窗玻璃上就铺上了一层黄色的尘雾。可是,透过这层黄土,我

我的猜测一定不错,因为妈妈在不安的欠动著身子,她一定有许多话想对我说,到了章
家之后,她就没有机会了。我假装对她并不注意,只一个劲儿的望著窗子,我讨厌这一切,

“咏薇!”终于,妈妈忍不住的开口了。

“嗯?”我哼了一声,并不热心,我已经猜到妈妈所要说的。“咏薇!”妈妈再喊了一
声,这一声使我不由自主的回过头来,因为她的声调中夹杂了太多的无奈和凄楚。我望著她

“我是不了解,”我咬咬嘴唇。“我不懂你当初为什么要和爸爸结婚,现在为什么又要
离婚?不懂你爱过爸爸,现在怎么又会爱胡伯伯?也不懂爸爸,他有个好好的家,怎么又会

“好了,别说了,咏薇,”妈妈蹙紧了眉头,望著窗外,停了半晌,才轻声的说:“这
就是我为什么要把你送到章家来的原因,我多不愿意你接触到这些问题,对你而言,这些事

“你会过得惯,”妈妈的声音里有些低声下气:“你慢慢就习惯了。等我和你爸爸获得
了协议——这不会太久的,我答应你,咏薇,那时,你可能有个更温暖的家,这些年来,你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妈妈和爸爸都想争取到监护我的权利。我出世了十九年,他们没有
谁真正关怀到我(最起码,给我的感觉是这样),现在,他们要离婚了,我却突然成为争取

“咏薇,你到底是要妈妈,还是要爸爸?”

我不知道是要妈妈,还是要爸爸?我只是瞪著他们,感到他们对于我都那么陌生,仿佛
是我从来不认识的人。多么无聊的争执!我厌倦这个!要妈妈还是要爸爸?我不要妈妈,也

“咏薇,”妈妈的声音好像来自极远的浮云里。“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或者,你很恨
我们,恨我和你爸爸。不过,咏薇,虽然人生大多数的悲剧都是人自己造成的,但是,假若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唉!”妈妈叹口气。这些日子来,她最多的就是叹息和眼泪。“有一天你会懂的,等
你再长大一些,等你再经历一些,有时候,人要经过许许多多事故才会成熟。”又停顿了一

一股没来由的热浪突然往我眼眶里冲上来,我大声的打断了妈妈:“但是,我永远不会
快乐了,永远不会!”

“你会的,咏薇,生命对于你不过是刚开始,你会有快乐。”妈妈的语气中有几分焦灼
和不安。“咏薇,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那股热浪冲出了我的眼眶,我把头转向窗子,我

妈妈叫司机减慢了速度,我注意到路上有一条岔道,宽阔的程度仍然可以让车子直接驶
进去,岔道口上有一个木牌,木牌上是雕刻著几个龙飞凤舞的字:“青青农场”。这四字下

我和妈妈分别从车子两边的门里下了车,迎著风,我深深的呼吸了一下,长途乘车使我
腰酸背痛,迎面而来的山风让我神志一爽。妈妈拍拍身上的灰尘,也不由自主的挺挺背脊,

“许阿姨,妈妈要我来接你们,算时间,你们来晚了!”

“我们在台中多待了一会儿,”妈妈说,嘴边浮起了笑容。“凌霄,来见见我的女儿!
你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小时候见过的,记得吗?”我瞪大眼睛,望著面前这个“农夫”,他

“嗨,咏薇,”妈妈推了我一下:“你发什么呆?这就是章家的大哥,章凌霄,你叫声
章大哥吧!”

我不惯于叫别人什么哥哥姐姐的。低声的,我在喉咙里哼了一声,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哼
的是句什么。章凌霄对我微弯了一下腰,就掉过头去对妈说:

“我们进去吧,妈妈和爸爸都在等你们!”

“把车子打发掉,我们走进去吧!”妈妈说。

付了车钱,章凌霄提起了我所带来的小皮箱,我们向农场里走去。事实上,我不知道这
算什么农场,我眼前是一片的绿野,青色的草繁茂的生长著。除了草以外,我看到一块块像

绵羊?我惊奇的看著那些圆头圆脑的动物,竟忘记了移步。我从不知道台湾也能畜养绵
羊,除了在圆山动物园外,我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这种动物,那蜷曲的茸毛包住的身子看来

“你可以摸摸它,等它们和你混熟了,就不会再躲你了。”

我抬头看了章凌霄一眼,他正安静的看著我,眼睛里有著研究和审察的味道,他看来是
个冷静而深沉的人。我伸手摸了摸那只绵羊,柔软的茸毛给人一种温暖之感,站正了身子,

“这儿可爱的东西还很多,你会发现的。”他说。

我回过头,看到妈妈站在小路上微笑,她那紧蹙的眉梢松开了。我挺直了背脊,仰头看
了一下天空,澄净的蓝天上,几片轻云在缓缓的飘浮,阳光把云影淡淡的投在草地上。这样

那是只纯白色的公鸡,红色的冠子,高耸著尾巴,庄严的踱到我的面前,对我上上下下
打量,我忍不住笑了,高兴的说:“真美,是不是?妈?”

“进去吧!”章凌霄说。

我们向屋子走去。屋子的大门口,又有一块雕刻的牌子吸引了我的视线,龙飞凤舞的几
个大字“幽篁小筑”,下面还有几个小字,是:“韦白敬题”。



房子是很普通的砖造平房,到处都露出了原材,例如那矮矮的红砖围墙,和大门口用原
始石块堆砌的台阶。走上台阶,我们进入一间宽敞的房间里。立即,有个瘦瘦小小的女人对

“洁君,你瘦多了。”妈妈注视著章伯母,默默不语,眼睛里闪著泪光。我站在一边,
在这一刹那间,有种感动的情绪掠过了我。我看出妈妈和章伯母之间,有著多么深厚的友情

“章伯母。”“坐吧,咏薇。洁君,你干嘛一直站著?”章伯母说,一面转头对站在一
边的章凌霄说:“凌霄,去请你爸爸出来,噢,等一会儿,”她笑了,望了望我:“凌霄,

“见过了!”章凌霄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局促和尴尬,这是他先前所没有的。现在,他已
经把那顶难看的斗笠取下来了,他有一头很不听话的头发,乱七八糟的竖在他的头上。转过

“记得叫凌云也出来!”

凌云该是凌霄的妹妹,大概和我的年龄差不多。凌霄起码也有二十七八岁了,他并不是
章伯母亲生的儿子,而是章伯伯前妻所生的,但是,他显然对章伯母十分信服,这也是我佩

我在一张藤椅上坐了下来,开始无意识的打量我所在的这间房间。这不是一间豪华的客
厅,远不如台北我们的家。没有沙发,也没有讲究的柚木家具,只是几张藤椅,两个小茶几

“洁君,你来了,真好真好!这次不是来‘治疗’的吧?你早就该把问题解决了!不
过,我可不赞成你离婚!”

我望著那说话的男人,有些惊异。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章伯伯,以前章伯母来我家,他都
没有同来过。他和我想像中完全不同,出乎意料之外的高大,肩膀很宽,手脚也长,而且,

“我这次只能在这儿住一夜,明天一清早就得回台北,”妈妈慢慢的说:“你不会不欢
迎我的女儿吧?”

“不欢迎?哈!”章伯伯大声的说,眼光落在我身上了,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眼光
毫不留情的停在我的脸上,然后,他有些迟疑的转头望著妈妈:“嗨,洁君,你没有告诉过

“章伯伯!”我被动的叫。

“好,好,好,”章伯伯笑著说:“希望你有一天能叫我别的!”“怎么?”妈妈不解
的看著他:“你希望她叫你什么?”

“难道你还不懂?”章伯伯笑得更厉害了。

“一伟!”章伯母叫著她的丈夫:“别开玩笑!”

我完全不懂他们葫芦里卖些什么药?章伯母的脸上浮起一个柔和而恬静的笑容,对妈妈
静静的说:

“你别理他,洁君,他就是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

“喂,舜涓,”章伯伯叫,舜涓是章伯母的名字。“我们那个女儿是怎么回事?有了朋
友也不出来见见!”

“凌霄已经去叫了,大概她害羞!”

“见不得人的孩子!真丢人,还有什么可害羞的?又不是给她介绍女婿!”章伯伯皱著
眉说。

“得了,给她听见她就更不出来了!”章伯母说。

“怎么,”妈妈想起什么来了:“凌风呢?”

“还提他呢,别气死我!”章伯伯叫著说:“他也肯回来?台南有吃的,有玩的,有夜
总会,有跳舞厅,这个乡下有什么?只有我们老头子老太婆,他才不肯回来呢?”

“不是已经放暑假了吗?”妈妈多余的问。

“放了十几天了!”章伯母接口:“凌风爱热闹,他嫌家里太冷清,现在的年轻人都耐
不住寂寞。”

“他有女朋友了吧?”“谁知道?”章伯母说著,突然大发现似的跳了起来:“你看
我,只顾了说话,连茶都没有给你们倒杯!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口渴了!”转过头,她清


“讲讲看,”章伯伯对妈妈说:“你们的问题到底怎样了?”他已经在一张椅子里坐了
下来,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自顾自的抽著,烟雾在空气中弥漫扩散。

“忙什么?”章伯母很快的看了我一眼:“晚上再慢慢谈吧!”我觉得一阵不舒服,那
股刚刚平息的烦躁又浮了上来,我忽然厌烦这一切的事了,也包括这所有的人!妈妈、章伯

所有的人?我眼前猛的一亮,有个小小巧巧的少女从后面的门口走了出来,手里托著个
托盘,里面整齐的放著四杯茶,都冒著蒸腾的热气。那少女低垂著眼帘,望著托盘,轻轻缓

“怎么?凌云?是你端茶来?”

“嗯。”她轻哼了一声,像蚊子叫。把一杯茶放在我面前,一面抬起眼睛,很快的溜了
我一眼,大概因为我正死死的盯著她,使她一下子脸就红了。转过身子,她再送了一杯茶到

“许阿姨。”妈妈捉住了她的手,微笑的抬起眼睛,望著章伯伯说:

“你还夸咏薇呢!瞧瞧凌云吧!”

“凌云只会脸红,哪有咏薇那分落落大方!”章伯伯冲口而出的说。凌云的脸就更红
了,而且眉梢边涌上一层尴尬。她默默的把其他两杯茶分别放在她父母的面前,始终低著头


“一伟!你就是这样!”

“哈哈!”章伯伯笑了,一把拖过凌云来,重重的拍拍她的肩膀,笑著说:“凌云,你
不会生爸爸的气,是么?”

凌云放开眉头,嫣然一笑,圆圆的脸庞上漾起一个浅浅的酒涡。那对像清泓似的眼睛
里,应该盛满的全是幸福。抿了抿嘴角,她用低而清晰的声音说:

“爸爸!怎么会嘛!”我有些微的不安,说得更坦白一点,是我有些微的妒嫉。上天之
神应该把幸福普施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但是,属于我的这一份似乎特别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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