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七日-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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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灯火通明，屋檐上悬挂着一溜羊油灯，院子四周铺着几十几张厚厚的牦牛毡毯，上面围坐着许多男女客人。这些华服锦袍，戴着金银耳环的人，都是党项贵族。几个男侍从院子中央的木架上卸下一副空羊骨架，又将新宰的一只羊羔挂了上去，然后一刀刀割下羊羔肉，用铁钎子挑到柴火堆上烤，边烤边往上面撒着佐料。羊羔肉被烤得吱吱冒油，肉香和香木燃烧的香味儿弥漫了整个院子。
羊羔一定是今萨米酋长派人送来的，那个酋长每隔一段日子，都会派人送来十几只羊羔。今萨米沙葱多，羊羔吃沙葱长大，肉不膻。烤炙的香木是用牛车从几百里外的胭脂山运来的。胭脂山终年积雪，但山腰下却生长着茂密的灌木，其中有一种灌木，太阳一出来就会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用来烤炙羊肉味道特别鲜美，所以叫它“香木”。
身穿绿色夹袍的侍女们在毡毯间穿梭，将烤肉放进客人面前的银盘里，再用扁壶给每一位客人的银碗里斟满奶酒。羊肉吱吱地冒油，很嫩，放进嘴里就化了。毡毯上除了烤羊肉，还有炖羊肉，上面浇着葡萄汁，这样尽管使得羊肉有点酸味，但吃起来口感更好。还有苜蓿馅饼、玫瑰花果酱、茴香煎的羊排、杏干羊肉焖饭，饭食相当丰富。客人们吃着烤肉，喝着奶酒，说着酒话，唱着酒歌。
高脚碗里的奶酒泼洒出来，浸湿了贵族们的袍襟。
这都是大夏国最忠诚勇敢的子民，是饮着贺兰山泉长大的高贵骨血。
陛下，请您入席。
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惊回李元昊的思绪。
声音是谋臣梅知贤的。李元昊缓缓点首。
陛下准备好了么？
李元昊不语，自顾自想着：贺兰山上的山花，都已开了么？
梅知贤道：我们的朋友来了，正在内务部用餐，他说有大事要与陛下商榷。
宋朝大臣的脸，老气横秋欲壑难填，但他带来的一个消息却令人惊异：据闻，近日大宋朝所有的细作主脑都将汇集在洛阳沈飞县，那是他们十年一次最大的聚会，在聚会上，所有重要的细作都会露面，隐藏在西夏的细作主脑亦会参加。在聚会上，叛徒将会被铲除，有功之人要受到提拔，年老者也许终将得以归隐。这是十年一遇的良机，错过这次机会，细作们又会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如同一滴水珠落在海中，再也不见踪迹。
李元昊早已知道大宋有细作藏在西夏，阴谋颠覆大白夏国。
只看西夏怪事频发，就知道一定有人在搞鬼。
可是自己就是抓不到真凶。
如今若是能够发现这些细作到底是谁，大夏的国家才可长治久安。
李元昊此次入宋没有什么人知晓。
除非是叛徒。
叛徒才知道自己的踪迹。
谁是那个叛徒呢？
李元昊不知道。
但是必须入宋。
宫里面已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一次，一定要查出那些隐藏的奸细。
可怕的奸细。
正是因为奸细调唆了后族的叛乱。国中重臣已经有多个被害。
而那个奸细主脑，众人所指皆是十多年前离宋附夏的卓铁衣。
但是众人会不会是因为嫉妒卓铁衣的赫赫战功呢？
李元昊心中犹疑，可再不抓住奸细，大夏将有灭顶之灾。
卓铁衣会不会出现在沈飞县？如果他出现，就是宋朝细作的铁证。只是卓铁衣并未要求回洛阳，李元昊不得不下命令把他带上。因为卓铁衣入西夏以来，从不向人展露容貌，所以只有李元昊能够认出他来。如果李元昊去了大宋，而把卓铁衣留在西夏，李元昊就更无法确定卓铁衣有无乘机回到洛阳，并且去沈飞县参加了大宋细作们的聚会。
所以卓铁衣必须一起去，这样，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的眼皮下。
李元昊想到这里，细长的双眸，眯成一线，沈飞县的夜景，在李元昊的眼中，瞬间变得狭窄渺小。
第三章 二。 宝雨灵芝_江湖七日
大雨已落。
雨水顺着黑衣人的发际一个劲的往下流，弄得他眼睛已经睁不开。
房内灯光橙黄可喜，朱凤见静静的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黑衣人已经开始骂娘。
即使当今圣上在自己面前也藏不住心事，这个人何以如此冷酷于形？
黑衣人却不知道，有个魂灵般的人影已经立在他身旁多时了。
人影手中的小剑闪闪发光，刀锋亮如一泓秋水，一寸一寸的移近黑衣人。
黑衣人恍然不知，直到人影举剑急刺，小剑整个儿的没入他的后背，黑衣人才转过脸，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凄厉的惨叫起来。
黑衣人的惨叫被这婆娑的大雨掩盖，朱凤见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表情。
不一会儿，这人影便走进了朱凤见的房间。
这人影原来是个精壮的汉子，油亮的棕色肌肤反射着灯光，眉长眼细，看上去精悍无比。
朱凤见冷冷问道：就这么杀了？知道是什么人么？
汉子躬身下拜，道：虽然还不知道是谁，但我们的老话儿说：狼吃东西，留下余食，贼偷东西，留下痕迹。属下一定能循着味儿，找到他的老窝。
朱凤见点点头，脸色柔和起来，道：我就静候佳音了。
第三章 三。 宝雨灵芝_江湖七日
董夜玉不在洛阳府，董夜玉在沈飞县。
董夜玉本来是喜欢大城市的，洛阳府富庶又热闹，远远比沈飞县有趣的多。
但是不逃走，就只要战斗。
董夜玉知道时候到了。
十多年前他选择了逃走，今日，他要做怎样的抉择？
该来的总会来。
董夜玉想起家乡，想起十多年来，夜夜梦回的家乡。
粟特人的家乡。
当绿藤萝慢慢覆盖了雪白的墙壁，太阳渐渐在人身后投射明亮的梯形的影子，绿意漏了进来，纠缠攀爬上眼角发稍，董夜玉推开家门，天地无垠，空气中有葡萄美酒的清香。薄雾笼罩的葡萄园宛如仙境般使人迷醉，人们在深夜点火，像蝴蝶般展翅般，将葡萄催熟。
他想起神庙里的妖魔斗象图，想起葡萄酒节上狂放的族人，如血般艳红的酒浆，泼洒的人满脸满身。他曾想象葡萄树是一只酒杯，死后要葬在葡萄树下，就有永远也喝不完的葡萄美酒。
然而一切都结束的措手不及。
祖国涂炭，怎可轻言得失？山河破碎，怎不看轻生死？董夜玉知道此时此刻，生或者死，都已与己无关了。祖国已亡，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人是那么的渺小，在一个时代的背影之中，挣扎苟活，不是投降，就是用生命倔强。什么都没有了。无法回头。
族人的梦想只会让平静的世界更添混乱，董夜玉不敢想。
安菩里，胡不归？
董夜玉一下子惊醒了，额头汗水涔涔落下。
董夜玉醒来后，却发现噩梦并未结束。
远远有驴铃声传来，叮咚，叮咚…
是族人的驴音。
贩卖奴隶的族人。
董夜玉不愿想起那些日子，把人当做猪狗牛羊来贩卖。每一次，都要死伤很多人。
冷血而残酷的家族生意，多么可怕。
每一次死人，董夜玉都禁不住要呕吐，吐到翻肠倒胃，吐到天昏地暗。
我只是个生意人，我不是个杀人犯。
那不是我愿为之奋斗的家族。
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董夜玉侧耳倾听，果然声音越来越近，转眼已经到了夜玉楼前。董夜玉撩开窗帘一角，偷偷地向下张看，一位浑身黑衣的女子，正横坐于驴背之上，静静伫立在夜玉楼前。
董夜玉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
按照粟特风俗，黑色是丧服的颜色。
店里的伙计显然已经留意到这个神秘的黑衣女人，董夜玉听到伙计小杨在招呼道：客官里面请，咱这儿有上好的酒水，可口的美食，您快里面请，里面宽敞！
平时勤快嘴甜的小杨是董夜玉的最爱，可这会儿董夜玉恨不得一把掐死他。
黑衣女人终于跳下了驴背，走进了夜玉楼。
注：粟特人在公元三至八世纪，生活在中西亚地区的锡尔河与阿姆河流域。他们在此建立了许多城邦国家。由于地处东西方中枢，粟特人又勤奋好学，故他们吸纳了中国、波斯、希腊的文化营养，形成了一支有独特文化蕴古的古老民族。他们最突出的民族特征是善于制造精美的金银玉质工艺品和丝织品，销往世界各地，成为王室、达宫贵人们竞相搜求，互相夸耀之珍奇。另一大特长是善于经商，粟特男子满二十岁，就要踏上经商之路，他们的足迹遍世界。而粟特城邦国中，最著名的九个国家与中国的关系特别密坍，受汉文化的影响也最深。故其国多冠以中国姓氏，称〃昭武九国〃，它们是康、安、曹、石、米、何、史、火寻、戊地。这丸国中，出了不少名传四方的艺术家、舞蹈家、演奏家、翻译家，他们终生在中原地区生活，如唐代著名的琵琶大师唐昆仑、舞蹈家安成奴等。翻译家释法藏被武则天赐号〃贤首〃。有不少人长期在中原王朝供职而青史有名。也有另类人物。如将唐明皇玩于股掌之上，将中原闹腾的天翻地覆的安禄山、史思明皆为粟特人。总之，粟特人是一个在南北朝至唐代前期，对中国的经济、社会曾产生过重大影响的民族。而昭武九国则是东西方文明的中转站，经其活跃的贸易极大的促进了东西方商品的交换。东汉的洛阳、河西有大量西域商人，其中多数是粟特人。到了魏晋时期，西域胡人除了在北方活动，还随汉族向长江流域迁徙。北朝的平城、洛阳、邺下，南朝的益都、建康等 地都曾是商胡活动的中心，他们华化的情形也越来越显著。
第三章 四。 宝雨灵芝_江湖七日
黑衣女子走进夜玉楼时，苏罗幕正坐在临街的位子上。
苏罗幕停住斟酒的手，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女子。黑衣女子有着迷惘的眼神，略显鹰钩的鼻子，和深深下陷的黑眼睛。她眉长入鬓，长长的黑纱裹住了她的头发。黑衣女子是美丽的，是鲜有的那种威严之美，让人为之心惊。
苏罗幕知道她定非中原人士，从她一踏进夜玉楼，她的浓香气息就扑鼻而来，那种浓香，绝非汉人所有。
苏罗幕满腹疑云，痴痴的盯着那女子，心道：莲花瓣眼的女子，你究竟是何人？
黑衣女子走进夜玉楼，选了个座位坐下，对小二道：请准备些小菜，将贵店最好的酒都拿出来，卡林花拉节已到，我今日一定要庆祝一下。
小二有些莫名，道：都拿出来么？那可是要费姑娘不少银子。
黑衣女子扔出一大锭金子，在桌子上咣当作响。
黑衣女子看向小二，问道：这些可够酒资？
黑衣女子的声音暗哑，宛若夜风拂过瓦当，虽然低沉却并非难听。小二不答，只是连连点首，拿了金子慌张去厨房安排酒菜。
苏罗幕这才注意到黑衣女子固然美丽威严，但额头唇边已现深深纹路，美貌容颜正趋消弭。
异国浓郁的馨香，老去消弭的容颜，或许本身就与这黑衣女子一样迷离。
店外又走进一位长身玉立的俊秀男子，他张望了一下店内，便直直走向苏罗幕，躬身施礼道：请问这位可是苏罗幕姑娘？
苏罗幕看了看他，并未见过。但她仍然点了点头，道：这位朋友何不坐下来说？
俊秀男子笑了笑，道了声：叨扰了。便依言坐下
苏罗幕道：这位朋友有事找我么？
俊秀男子只笑不答，只用双眸牢牢盯着她。苏罗幕看着男子热诚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他的来意，便将眼睛转向窗外，轻轻地道：好静的夜，像一场冷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