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倾歌-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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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帐外的侍卫又伸手拦下我,卑谦地垂下眸,躬身问道:“公子又要出帐?”
我睨眼看他,奇怪:“出来走两步也不行?”
侍卫瞅着我怀里抱着的木盆笑:“公子这般出营,似乎有些奇怪。”
我低眸看了看,心中一恼,索性将木盆往他手里一塞,冷道:“把它清洗好了再送回来。”
侍卫好脾气地笑,低头:“知道了。公子请回吧。”
“你!”我瞪眼,自知和他生气也无用,于是只得咬咬唇,撇过头,看了看天空。而后跺脚,认命回营,准备找那个始作俑者讲讲道理。
·
外帐无人。我想也不想,转身绕过屏风,径入里帐。岂知刚踏入里帐一步,抬眸的刹那,我却呆住了。
里帐站着一个上身光裸的男子,见有人闯入,他回过头来瞧了一眼,平素总是明亮粲然的眸光难得地一乱,面色微微发红,嘴角的笑意倏地僵凝。
“呀!”意识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后,我惊呼了一声,忙捂住眼睛逃出里帐,心中扑通乱跳,脸颊更是烫得像是有火在一旁灼烧。
良久沉寂,帐内愈发的安静便愈发地让我清晰地听到自己慌乱无措的心跳声,我放下遮住双眼的手,掌心冷汗湿滑,扶着一旁的椅背时用力到手背青筋隐现。
好端端的,大白天脱什么衣服?我敛紧了双眸,摇晃着脑袋,拼命想要忘记刚才那尴尬的一瞥。
倏而,里面有人小心地、试探着唤我:“夷光。”
我抿了唇不敢答。
“进来一下。”
“干……干吗?”我定定神,努力控制好自己走了音的语调。
那人笑了,声音清朗仿佛理所当然:“进来帮我穿衣服。”
“你自己没手?”我怒回了句,心道这鬼面无常的脸皮还真是厚到了一定的境界,居然提这种要求也提得毫不避忌。
那人叹,似是懊恼:“我的手臂被你用白纱裹得这么厚,动弹一下有多难,你这个大夫还不知道?”
我无话可说了,心中一时悔得很。
“那你刚才怎么脱衣服的?”
他沉吟一下,郁闷的语气:“脱衣服好像比穿衣服简单许多。”
脑中一阵晕眩,我闭了眼。
这家伙果然是我的克星!
·
再次进入里帐时,我反倒不害羞局促了。低了眸不看他的脸,就把他当作以前军营里任何一个受伤待治的兄弟,靠上前,虽还是红着双颊,但心中默念的话却还是有些魔力的。
我默默给他穿上里衣,指尖小心地挑过丝滑的绸缎,尽量避免碰触到他身上任何一处地方。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清清凉凉的仿若寒日下的淡然花香,带着一缕虽陌生却并不让人排斥的浓烈男子气息,能蛊惑人,也能让人沉迷。
眼前男子的肌肤很白皙,因为白皙,所以衬得他身上那几处浅褐色的疤纹更加怵目。领兵作战的将军统帅大都如此,无颜身上的伤痕也不少于他。只是当我看到那道几乎划过整个后背的长刀疤时,我的心却还是似被什么东西给捏住般,狠狠揪作了一团。
“这……这伤?”我呢喃,目中仓惶,既惊奇他受如此重伤也不死,也心疼他受此伤时不知承担了多少苦楚。
他轻轻一笑,若无其事的模样:“我生平只有那么一次性命垂危的时刻,而那次便是聂荆救了我。”
我绕到他身前,伸指拢好他的衣襟,眼见他的整个身子都被遮在雪料底下后,我这才敢抬了眸看他。“这天下还有人伤得了你?”
他勾唇,眸间深邃不可测:“那时我还年少,根本不知防御和反抗。”
我皱了眉,拿了一件金色裾纹外衫披上他的肩,问道:“不知反抗的年少,居然就有人想要杀了你?谁和你有如此大的仇恨?”
他笑了笑,挑眉,故作轻松:“我和她无仇无恨。”
无仇无恨?
帮他穿着衣裳的手指突地一顿,我脑中念光忽闪,刹那脸色苍白,心中惊恐。试问天下之大,有谁会为难一个没有能力去反抗的年少之人?除非……事关利害,分晓之差必是命薄缘悭。
若当初要杀他的人是她,那他要娶我的原因是不是就不再那么简单?
我低下头,手指颤微,却还是认真地帮他在腰上系好那条白玉宽带。
塌侧的白梅在花瓶中幽幽绽放,皎露莹莹,风骨出尘。冰凉的香气丝丝缕缕传来,吸入鼻中,沉入肺腑,一时仿佛能抚平人烦躁的心绪,一时又仿佛化作了彻骨的寒气直钻人心,冻得你不知所以。
·
最后一处丝绡皱起的地方被我扯平,我垂下手,后退一步,微微侧过了身。虽然不知道身边这人究竟存的什么心思,但我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于是没有伪装,将心中所想一丝不落地放在了脸上。
“你当初让意来齐国求亲是别有所图,对不对?”
他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答话时,我转过身看着他,再问:“你娶我是为了消除姑姑对你的戒心,对不对?”
晋穆沉默,眸光微暗。他定定地瞧着我,俊美的面庞上有微微的错愕,也有我想不明白的挣扎和隐忍下的苦涩。
我笑了,手指在袖中握成拳:“对吧?我猜得没错,你就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他弯唇笑,目色幽离黯淡,开了口:“是,我不否认,这是原因之一。”
我点点头,望着他,脸上虽在笑,眼中却已尽是失望和不屑:“原因之二呢?是不是为了和齐联盟,抗楚,甚至是谋楚?”
他拧了眉,眸底迅速划过一抹令人心慌的落寞。转瞬,他还是笑得优雅自如,目中慢慢发亮,若星辰落入其间。
“你这么想?”
“你觉得我该怎么想?”
“你很在乎?”他的笑容渐渐开始得意,脸上的伤和忍耐的苦仿佛一下子都不存在了。
笑意僵在唇边,我敛容看着他,怔了一会,方漠然瞥开眼光,冷淡道:“不,我不在乎。反正齐国公主的身份已去,我和你的婚约也不在了。”
“可你还是欠我的。”
我咬唇,不说话了。
“若说齐国公主的身份是你上一世,那你在楚丘上答应过的,这辈子,归我,”他笑着欺身上前,弯臂紧紧抱住我,靠在我耳边一字一字慢慢地说,“其实,你的上辈子也该归我,不是麽……”
我抬眸盯着他。
他垂眸看我,面色柔和,声音轻软:“夷光?”
我依然咬住唇,死死地。
“不要回去了,就留在我身边。可好?”
说话时,他的长发自肩上垂落,轻轻磨蹭着我的眼帘。入目的黑色,宛若温暖柔和的绫缎,不断揉入我的视线,缓缓地,缓缓地,滑沉至心中……可我脑中想起的却是金城那个人,雪发如霜,一日白头,魅惑容颜下的清冷,漂亮凤眸下的孤寂,一点点,一点点聚上心头。刹那后,那思念仿若形成了巨大的漩涡,盘旋在我胸中,不断地辗转、翻滚,很容易地便占据了我全部的心神。甜蜜,痛苦,不舍,难断……所有的感触一下子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让我措不及防,满目皆伤。
“无颜,你不要放手。”
“傻瓜麽,我自然不会放手。”
……
临行承诺依依在耳,一字一句,不够缠绵,却够坚定。于是我摇头笑了,推开身前的人,声低,话却清晰:“不行啊。他还在等我。”
晋穆笑,半响,他叹气,轻声道:“你以为就他在等?”
我怔了怔,然后转身,随手擦了擦不知何时已湿润的眼睛,不答他的话,匆匆抱了他换下的衣裳,走出了里帐。
正待掀开帘帐时,那侍卫却拿着已洗干净的木盆进来了,见我又要出去,脸上未免又是紧张:“公子?”
“怎么?你还要拦?”我横了眸,声音一寒,二话不说把手里的衣服塞给他,跑了出去。
身后,有淡漠颓惫的嗓音轻轻传来:“以后她的行踪你们不要再过问。”
“诺。”
离齐去楚
悬崖,风大。
银色貂裘卷飞如云散,仿佛我一个不小心,那劲烈霸道的北风便会随时将我吹落崖下。崖下迷雾垂荡,寒潭水气的茵氲虽能挡住人的视线,却挡不住记忆中那冰寒刺骨的深水给人带来的颤栗和害怕。
我吸了口气,脚尖小心地勾起,黑绫锦靴慢慢划过悬崖边缘,山岩坚韧,稀疏被磨损掉落了几颗青黑的小石子。
石落,坠入迷雾,然后悄无声息。
耳边空荡荡,唯有狂风在山间吟啸的尖锐声响。
眼中仿佛蕴了泪珠。
但这不是哭。
我抚了抚被冻得渐渐僵冷的双臂,缓缓在崖边坐下。
·
在山间徘徊许久,回去时天色已暗。军营里火把束束亮起,一望连陌,赤色火焰随着风吹摇曳肆飞,舞得墨黑天际也染上了阵阵红晕。
弦月一轮,看似清冷地高挂云霄,实则是无奈而又怯色,银辉缓缓淡去,孤独地遥对着这地上张扬耀目的熊燃之火。
中军行辕外,守立的侍卫换了一轮。
但想必晋穆是交代过的,见我回来,那侍卫不见迟疑和犹豫,忙迎上来,笑道:“公子可回来了。早上侯爷新带回的厨子做好了膳食已送来了,属下见你迟迟不归,便命人拿下去重新热了几回。或许如今味道不及初做的时候,公子尝了可莫要介怀。”
又是那些北国的食物?我皱皱眉,心道,其实不吃也没什么。
“侯爷他用过膳没?”
侍卫转转眼珠,答:“午后侯爷和驸马去北边军营办事。现在还未回来。”
我闻言急了,忙问:“这么说他下午没有歇息?”
“没有。”侍卫言词利落,禀完,抬眼看我时,眸光灵活一动,忽地又出声补充道,“公子宽心,侯爷他向来如此。想当初对敌北胡那群狼兵时,侯爷还曾四日四夜都没合过眼,找地势谋兵策,万事诸备时最后一战便击败了北胡。”
我侧眸,困惑地打量着他,暗忖:这人废话倒多。
侍卫笑了,揖手:“属下的意思是如今大战在即,侯爷不把诸事安排妥是不会休息的。”
我定眸看了看他,心思一动,负手身后,问:“你跟了他几年?”
“自侯爷还是小公子时属下就是他的亲信侍卫,算算,大概有十多年了。”侍卫掐指,面色迷离一下,似在回忆。
我笑了,伸手掀开帘帐,道:“你随我进来,我有事要请教你。”
侍卫慌忙点头,口中连道:“公子言重,不敢说请教。”
·
许是见无人在帐,里外仅亮了两盏灯,烛光有点微弱,随着帐帘被掀起、有风卷入时更是狠狠地晃动一下。我闭了闭眸,突然觉得眼前视线有点昏花。
侍卫去燃了其余的灯盏,停下来时,我正坐在一旁的椅中盯着他看。眼前光线已大亮,这人的面容映着粲然灯火,显得愈发的清晰和明朗。
“你方才说你跟了穆侯已十多年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微微颔首:“是。”
我沉吟,拿指尖敲着椅旁案几:“这么说,他后背那道伤你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公子见过?”侍卫吃惊,面色突然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见便见了,又怎样?反正你都叫我“公子”了,难道还有什么歪曲男女授受不亲的邪念?我咳了咳嗓子,转转眼珠,岔开话题:“他那伤是何时有的?”
“十一年前,侯爷当时还小,暮春上巳那日在涞水河畔,有神秘刺客欲杀王上,侯爷被人误伤。”
误伤?我翻翻眼,心中着实佩服这个侍卫的措词。
“晋襄公十七年,十月初五,公子穆领随军将领秋狩围猎那次你在不在?”我轻轻一笑,稍稍欠身,凝眸望着他。
侍卫狐疑,想了想,答得小心翼翼:“属下在。”
“记得见过紫狐那件事麽?”
侍卫怔住。半响,他笑,垂了眼帘:“记得。”
我抿了唇,心中逐渐了然。于是我椅背靠后,不再和他废话绕圈子,直接问道:“樊天是你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