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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天下倾歌-第1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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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须陀登上城墙,手持插着红色羽翎的木盒,道:“公子,战报写好了,你可要过目?”
无颜一动不动,双目注视着流经城墙下的水泽暗红的漷河,半响,方问道:“死伤多少?”
“战死八千,大小伤者余两万。”
“可曾算上城中死亡的百姓?”
侯须陀愣了一愣:“未曾。”
“重写!”无颜瞥目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木盒,冷道,“怎是红翎?薛城几近屠空,耻辱之深,饮血不能尝恨,有何面目报金城战胜?换黑羽!”
“这……”侯须陀踌躇抬目,才见无颜威严肃穆的神色下分明透着一分叫人心寒胆战的凌厉怒色,是恨意,亦是狠绝。
侯须陀不禁一个寒噤,忙揖手退下。片刻后再递上来的,却是一份系了黑色羽翎的卷帛。
“快马送金城,”无颜看罢卷书递回给侯须陀,又道,“另外,派飞骑传信到睢阳,命龙烬北上,陈兵商丘之东十里。”
“诺,”侯须陀应下,“公子可还有吩咐?”
“薛城重创不可不顾,薛城令已死,你于军中探察,看有无可胜任此职位的人才。”
“诺,”侯须陀退了几步,忽而想起一事,回头望了一眼无颜的左臂,迟疑片刻,低声道,“公子臂上的伤――”
“无碍。”无颜疲惫地叹了口气,转过身,与侯须陀一同步下城墙。
侯须陀靠近看了,才见他掩在长氅下、包裹住左臂的那块白布早已浸透了淋漓血迹,担忧道:“公子还是让夷光公主来为你包扎一下吧?要知你是三军统帅,不可出得一点差错。像昨夜诱敌和追敌,公子不该孤身犯险,本是末将等……”
“行了!”无颜皱眉,不耐地打断他,“夷光呢?”
“公主在伤兵营。”
无颜脚步微微一滞,旭日下,那张若铮铮寒玉铸就的面庞终于有了一丝松缓。

城外青山脚下的密林间营帐连绵,伤兵营横陈漷河之边,空气流通,亦方便换水清洗伤口。无颜在数十间营帐前慢慢转过,终负手顿步在左侧山岩下的一处营帐前。
白色大帐里躺着无数伤患,或断臂缺足,或当胸中箭,满目疮痍。那抹穿梭在众塌之间的银衣身影清瘦纤柔,正细致耐心地帮着军医为士兵清理伤处。
无颜站在帐外,凝望许久却不上前。
她的神情此刻如此认真投入,再不见初随他来战场时的伤惘疼痛,本是柔嫩静美的眉宇飒爽刚毅,似已隐隐挟带烽火之色。他看着略有惊讶,但更是说不出的欣慰放松。
营帐中夷光不经意回首,无颜忙侧身避去一旁树荫下,待她收回视线,他才又缓步踱出,清风吹过眉梢,阳光映透凤眸,拂去了他脸上最后一丝阴霾。
无颜望着帐中那人忙碌不已的背影,自嘲一笑,转身回到中军行辕。

入夜,帅帐里灯烛高烧,诸将军一日休息罢,精力恢复,念及屠城之耻,又纷纷嚷嚷着战。无颜托着左臂倒在帅案后的软塌上,双目微阖,静静听着诸人激动愤慨的言词。
待将军们说完,无颜睁眸,望着孤立在帐侧地图前一直沉默不语的白朗:“你有何想法?”
白朗不急不徐道:“末将认为不可再盲目与楚军大战,小战试探或可。”
无颜未言,微微一笑。
侯须陀拧眉道:“白将军的意思是――”
“孙之离惨败北逃,楚公子凡羽必已知晓。一个时辰前有来自商丘的斥候密报,凡羽病已痊愈,正调兵往西,按其路线,该是屯兵蔡丘,”白朗以手指着地图,仍是一派从容淡定,“商丘与蔡丘相比,一个平地易攻,一个高地易守。昨夜一战损楚兵十余万,他们士气虽减,却还有三十万大军,而且蔡丘接临楚国,若大战,援军必可风雷驰援。对比下来,我齐国本就不善武力,骑军精锐来回不过十万可战,实力悬殊,再加之北上蔡丘面对的是凡羽,而非孙之离一流,奇兵诡道或不能如昨日一战顺利。战事不可存侥幸,非要硬碰硬,便是险中又险,也可能正中凡羽下怀。若一旦落败,我军再无起死回生之力。蔡丘通达四方,是咽喉全齐的重镇,也是楚军这次东侵齐国的主要目的。如一战落败彻底失了蔡丘,从此东齐必将世代被中楚扼于掌心。”
烛火下,白朗清言道罢,转身对无颜请示道:“末将认为先拿下商丘并不难,至于蔡丘――怕还是要等待时机。”
“可行,”无颜颔首,流袖飞卷,将案上令箭甩向白朗,“率右军五万连夜启程,北上睢阳先与龙烬会合,一月内势必拿下商丘。”
“末将得令。”
战事商完,无颜命诸将退出,独留侯须陀。
“薛城令可有人选?”
侯须陀道:“我麾下有郎官名赵胥,文武全才,变通世故,犹有急智。今日得公子吩咐后,我让他写了一份恢复薛城民生的书折,公子看可行不可行?”言罢,递给无颜一卷竹简。
无颜坐直身,于灯下细细浏览,沉吟片刻,道:“才思颇佳,只是一些举措还过于急进,告诉他可以慢慢来。重要的是体恤好城中百姓的情绪。薛城如今空荡,稍后事定战休,我会禀父王自江东迁徙万户人来。”他卷起竹简,还给侯须陀,“就着此人先任薛城令,明日便赴职。”
“诺。”
侯须陀一退,满帐空寥。无颜看完案上密报,起身走入里帐,闭目躺在静思塌上不消一刻,便被连日疲累压得沉沉睡去。直到有人拿湿润的丝帕擦着他的脸时,他才一下惊醒。
微弱的烛光下,夷光正侧首望着他,微微含笑。
“二哥。”
“丫头。”
眼前笑颜灵秀似雪樱,让弥漫满目的烽烟战火一瞬褪尽,无颜沉迷,宛入梦境。
“方才在帐外看到侯将军,他说你臂上受了伤……我来看看你的伤口。”夷光柔声道,将无颜扶起身,半褪下他的睡袍,露出受伤的左臂。臂上缠着的白布浸透血迹,她倒吸一口冷气,揭开白布,寸长的伤口触目惊心。
“你……”夷光又气又恼,却又心疼难当,急道,“怎么不及时让军医来包扎?”
无颜懒懒勾起嘴角,满不在乎道:“等你。”
“什么!”夷光恨其不争,怒道,“那怎么不让人去找我?”
无颜一笑,抚了抚她的发:“丫头今日治的那些人伤得比我更重。”
夷光怔住,恍惚道:“你今日果真去过伤兵营。”
无颜温柔注视着她,笑而不语。
夷光咬住唇,眸波流动间微有异样。她转身端来清水,坐上榻侧,寒着脸将丝帛小心翼翼地凑上血污处。
无颜任她摆弄左臂,略带几分不可察觉的专注,看着她紧蹙的秀眉,半日,他终于忍不住将手指揉去她的眉间。
夷光往后一缩,抬眸望着他。
无颜苦笑道:“既带你出宫,就再不想看你如此烦恼。”
“你这般折磨自己,何谈不让我烦忧?”夷光冷冷道,垂首仔细将他伤口包扎好,洗净了手,便欲起身离开。
“丫头?”无颜皱眉,拉住她的手臂,“生气了?”
“没有,我去问白朗借兵书。知道你带我来战场已是不易,却绝不会教我兵法战策,我去求白将军便是,”夷光赌气说完,回眸盯着他道,“你既这样不懂照顾自己,我今后非得要和你寸步不离,冲锋陷阵也是。”
无颜微微一愕,半日说不出话。
“不是为了公子无颜,是为了不准任何人伤我二哥,你自己也不能!”夷光甩开他的手臂,却不料又触及他的伤处。无颜哭笑不得,扶着左臂夸张地哼了一哼,已迈开脚步的夷光闻声果然回头,坐于他身侧懊恼道:“怎么了?怎么了?我又弄疼你了?”
“没有,”无颜凤眸凝弯,伸臂将她揽入怀中,“若要行兵打仗,谋略是其次,你的武功倒是要好好练练。学兵法也不必去找白朗,他已领军去了睢阳,我教你便是。”
夷光扬起脸,明眸间有跃跃欲试的喜色,又有些不敢置信的怀疑。
“你放心,别说冲锋陷阵,”无颜剑眉飞扬,笑容说不尽魅惑风流,得意道,“以后越是危险的战,我会越拉着你不放。你担心我受伤,我也担心自己若死――”
“胡说什么!”夷光忙伸手掩住他的口,横眉恼道。
“是,不说了,”无颜握紧她的手,眸光深深望着怀里那人,轻声,“丫头今晚陪着二哥?”
夷光含糊“嗯”了一声,挣脱开那仿若能直直扣上心头的五指,坐离他怀中,低声道:“我自会陪着你。你先休息,我去帮你洗净战甲。”飞速说完,不待无颜再开口,她便抱着那满是血迹的银甲战衣掀帘走出帐外。
身后灼热诱人的目光随落下的帐帘一并散去,夷光闭上眼,呼出口气。深夜月弯如钩,淡凉的银泽映上面庞,她伸手摸了摸脸,指尖所触却是烫人心慌的热度。

庄公十五年九月初,齐军收复商丘。屯留薛城的其余兵马北上与白朗、龙烬所部汇合,扎营商丘之东泗水江畔,与楚军相峙高地兰考。
大军一到商丘,楚兵不留喘息之空,大举南压,公子凡羽亲自督战,两军近四十万人马在兰考高地杀得天昏地暗。楚军铁骑凶悍,平野作战勇猛迅疾,来去如风。齐军力寡难抵三倍重围,一战极是艰难,苦苦鏖战两日两夜,硝烟弥漫泗水河流。
混乱中,第三日黎明之际,公子无颜独率三百奇兵绕小坡反攻楚军大营,火烧粮草,自背方直直袭上楚军中军。无颜所率奇兵尽是齐军骑兵精锐,人虽少,却如锋利的匕首灵活旋绕于千军万马中,三百人一众黑甲玄衣,长剑横臂,深秋清晨稀薄的霞光渗透层层血气,将所向披靡的三百利剑映出犀利刺眼的寒芒红光。趁反身回援的楚军踏出一路风尘之际,无颜身旁一名身材娇小的亲卫于一片厮杀声中冷静拉弓,立马高处直朝楚军中军大旗下身着玉蓝甲衣的高大人影射去三箭。弦满如月,利箭破风,眼见将军应声而倒,亲卫秀美的面庞上刚露出一丝欣喜时,身旁却突然有人大喝:“夷光,小心有诈!”
冰冷的黑色铀光于血气间扑面而来,夷光刚欲躲闪,却见又一只利箭紧随其后,方向危危一偏,竟直直射向身旁的无颜。夷光大惊,旋即登马而起,飞身掠去无颜背后,刚抱紧身前那人时,后背猛受冲击,胸潮翻涌,口间突起腥甜,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丫头?”无颜心惊胆战,回头望着她。
夷光擦拭唇边血迹,微微一笑:“二哥放心,有金丝玉甲,无碍。”转身倏地拉起弯弓,六箭叩弦,稳稳射向那远处的蓝甲。将军翻身避开箭镞之际,夷光咬牙再次紧弦,一声响亮的箭声破云而上,随即闪电般垂落,凌厉劈碎楚军帅旗。
旗帜一落,楚军阵脚自失。三百奇兵勇猛冲锋,所到之处将楚兵尽斩落马。龙烬率南蛮一部自东侧救援攻上,身着羽衣、面画鬼谱的南蛮军队容颜诡异凶猛得叫楚军心底生慌,返身欲逃,却难敌身后频频射穿虚空的利箭。恰此刻,泗水浪起大雾,迷离的白烟飘散战场,刺鼻的血腥凝在雾气间压上楚军心头,愈发风声鹤唳,游神于外。齐军久惯南方润湿,趁机反扑,连番猛攻下,终将楚军逼退兰考之外。
无颜骑马退至泗水旁,摸着夷光扣于他胸前的手,唤道:“丫头?”
身后无人应,而指下的柔荑是让人心惊的冰凉。无颜失色,转身将夷光抱于胸前,摇晃道:“丫头,醒醒!”
夷光在他的摇晃下慢慢睁开双眸,流血的唇边露出一丝虚弱的笑意:“战完了?”
“胜了。”见她醒来,无颜喘了口气。
“那……元帅,我可能歇会?”夷光微笑道。
无颜抱紧她,柔声道:“睡吧。”

落日时,中军帅帐。
夷光悠悠转醒,眸光于虚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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