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宫春-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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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两道闸门,往前是地牢,方一踏入,狭小的甬墙逼仄而来,让人感到窒息。韶光轻抬脚步,后背一阵阵的阴风刺骨。她太熟悉这里,每一道曲径,每一处铁闸,每一块无字匾,铁链缠着的双脚,黑暗中看守奴婢的微笑,以及手里抡着的满是倒刺的木杵……
“啊——”
凄厉的惨叫声,声声入耳。
韶光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前面领路的却无动于衷,似没听见,更似没看见她的惧怕,直到将她领至丙等第五间,才面无表情地提着煤油灯走了。
囚牢里,阴冷潮湿。
蓬头垢面的男子就坐在草垛上,脚旁边还有几个发霉的馒头,浑身是伤,伤口有些结痂,有些还在流血。血污将衣衫沾湿得一片腌臜,显得狼狈不堪,却无损一张俊朗出挑的脸,清浅的瞳仁,不含丝毫的颓丧和消极。他很早就听见脚步声,抬起眼皮,视线中出现一道湖蓝色倩影。
“是你?”
看到来人,封齐修有一瞬的怔忪,然后脸上出现莫名和戏谑的神情。
韶光举起煤油灯。
再一次见面,同样是在无比狼狈的境地,只是形势和立场全然颠覆——她已逃出生天,而他身陷囹圄,已是注定要死的人。韶光有些哂然,淡淡地道:“没错,是我。我来看你。”
昏黄的光亮照亮了一块地方,欲明欲灭。
封齐修用两指搁在唇瓣上,注视着她半晌,一笑,“你是来‘看’我的,还是她们派过来套话儿的……这天牢大狱,看守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
肩胛和肋骨上都有伤,刚说完,忍不住捂唇咳嗽了几声。韶光靠近铁栅,瞧见里面摆得虽不干净却很整齐的草垛,还有用干草捆成的靠垫子,墙角的窟窿也用棉絮堵上了,地面很干爽。
“没办法,这里一到夜里就冷得很,你们宫里的人对待俘虏一点都不厚道。”封齐修看到她的目光,耸耸肩,却扯到了伤口,不由疼得龇牙咧嘴。
韶光将煤油灯挂好,并没说话。
尚宫局对关押的人还算是客气,除了上刑和逼问,只剩下漫无天日的死寂和寒冷。他待的时间短,自然还没体会到那种能把人逼疯的沉静和荒芜,而且,他也已经没有机会再待下去。
“我曾经挟持过你,不仅将你无辜牵扯进来,还险些让你丧命,这么敏感的时候,你真是不该来……”封齐修耸耸肩,表现出一种无奈和自嘲。
韶光微垂着眼睫,“你都是快死的人了,这种时候,我又何必与你计较。”
她还记得他曾说过,敢进来就没打算再出去。
封齐修苦笑着抿嘴,片刻,又余兴十足地摊开手,“是啊,你看我都是一个快死的人了!所以如果你真是来探监的,我感激并且欢迎,但要是来套话,得事先言明,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韶光看着他,“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知道也不会说?放心,我不是套话的,只是来找东西。”
找东西?
封齐修眼眉一挑,在关押刺客的监牢里找东西……
侧角的囚室里隐约传来痛苦的呻吟,韶光四周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你闯宫的那晚,我丢失了一枚名签。那名签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必须找回它。你可曾见过?”
封齐修闻言略蹙起眉,想了片刻,然后伸手摸向自己的腰间。外衫褴褛,里衣稍好,摩挲须臾就从里衣夹层里掏出了一块檀香木小牌:“你说的是这个……”
第六章 鹊踏枝(4)
果然在他身上!
韶光眼睛一亮,不由更凑近些。当她发现名签丢失,曾即刻返回绣堂去找,可惜翻遍每一寸都没找到,她也怀疑过是否被有心人捡走了,于是在无迹可寻的情况下冒险来探视。想不到,歪打正着。想到此,韶光的目光不禁有些复杂——严刑拷问,还能将这名签保留在身上,真是不可思议。
“被押进来,身上就莫名其妙地多了这个。于是每回被带去逼供,我都把它藏在干草里,没给人瞧见,后来她们来搜牢房,我就将它揣在衣衫里层。”封齐修得意地朝她笑笑,“想不到是你的东西。那这上面刻的字,是你的名字了?”
韶,光。
芳韶妍媚,花光欲暖。
得意地讲完,封齐修一笑,然后潇洒地翻手一掷,名签就这么没有任何戒心、毫无刁难地扔进女子的手里。
“好好收着,这回可别再丢了!”
韶光垂眸注视,眼底划过一抹喜色。
怎么会再弄丢——
无懈可击的筹备,算无遗漏的布局,原本尽在掌握中的一切谋算,险些都要因为他的误打误撞而毁于一旦。倘若这东西因此丢失,不用施艳春出手,自己马上就会前程尽毁,然后面临牢狱之灾——面前的这个人,是迟早要死的,不是死在私牢,就是大理寺。那么……
“我知道你在这里吃尽了苦头,这是金疮药,对伤口恢复很有效果。”韶光的眸子忽然变得幽深,说罢,隔着铁栅伸出手。
略长的薄纱袖子遮住了一双白皙修长的手,青葱玉指若隐若现,同时,袖子也遮住了掌心里的一枚精致瓷瓶。
封齐修看着她,片刻弯起唇瓣,似有调侃地道:“萍水相逢,我曾经那般待你,你却不计较,如此眷顾于我,真是让我无以为报啊……”一边说着,一边笑着伸手去接——指尖所触,碰到的是釉瓷独有的细腻感,还有一柄冷硬的东西,微凉。
“这……”
“既然馒头都发霉了,就不要再吃。否则看守再送饭来,看到你发病,只会打开牢门进来探视一下,是不会给你医治的……”韶光扶着铁栅,眸底一抹深意若隐若现。
说罢,便即刻收回手。
直起身后,朝着牢中男子一敛身,再不多言,转身而去。
煤油灯留在铁栅上,昏黄的灯火笼罩着侧坐男子,半低着头,有些出神地望着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女子背影,就这么注视了很久。
来路曲折迂回,绕了不少弯道和岔路,没有灯,就只能摸索着往回走。其实哪里用奴婢带路,看着墙角坑洼不平的痕迹,也知道哪条路通向出口,哪条路通向刑房。昔年至交,多半都死在这牢里,苏尤敏精心炮制的那些刑具,最终,都被宋良箴发挥到了极致。当真讽刺得很。
出了私牢,韶光掸了掸衣裙,自尚宫局的正殿前经过。
很多事情,都需要慢慢来。
随着沙砾自滴漏中一点点流逝,因果轮回,谁也跑不掉。
就这样,在韶光送宝器到凤明宫的时候,尚宫局私牢,失守了。
刺客逃狱的确切时间是卯时,宫人们发现却是在辰时两刻,那个时候,韶光已经坐在凤明宫的正殿里,陪着汉王殿下品茗赏花。明光宫为之震动,太后大发雷霆,然后就是尚宫局玩忽职守、宋良箴引咎辞职的消息。等韶光再回到司宝房,整件事情已经在半个宫闱都传开了。
凤明宫,明瑛殿。
到了辰时,殿门齐刷刷地敞开着,被阳光一照,殿廊上的红漆油亮亮,仿佛随时都能滴出浓稠的胭脂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奢华瑰丽的宝殿如梦似幻,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馥郁芬芳的花香味。
第六章 鹊踏枝(5)
董青钿起得很早,跨出门槛,就瞧见台阶下排成横列的宫婢,一愣,然后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你这是摆的什么阵仗?大清早儿的,领着这些宫人唱大戏不成!”
韶光伫立在一侧,身畔是列队工整的奴婢,手捧托盘,一个个浓妆艳抹,咧嘴笑着,艳丽如春。而托盘上的宝器则是赶制很久,在她进司宝房之前就开始做的,清一色的冰裂釉芙蓉碗。
“初四那天司乐房的舞姬在昭阳宫献艺,宫人们也去瞧热闹来着,这妆容就是依葫芦画瓢弄的。索性带来与你同乐,若不够看,我也粉墨登场一回?”
董青钿原本心里有气,被这么一逗,没绷住,走下来使劲拧了她的胳膊一下,“早知道卖乖讨好,前阵子就亲自来赔罪得了。等这么多天,我还想着你再不来,就去司宝房逮人了!”
韶光垂眸笑了笑。
凤明宫的宝器确实延误了很久,经历了余西子的贬职、春雨的革职、流云的致死等诸多阴霾,司宝房上下颓唐一片,宫人们能在初八的晨曦前制好,还是靠着几位女官千叮万嘱的结果。真是怪不得她。
“东西可都已经送来了,倒是你,也不赏我口茶喝!”
韶光的话音未落,殿里响起一道男子的笑声,恍若春寒乍暖,冰泉崩碎,未得见其面,便已是让人心旌摇荡。韶光面容一肃,恭顺敛身,“汉王殿下。”
明瑛殿内,绯袍玉带。艳艳的是流光,红彤彤的是色泽,笼罩在艳光中的男子,一袭大红色的锦裳,负手而立的样子,宛若玉砌雕阑下的芙蓉花,显得明媚妖娆。琉璃色瞳仁,亮烈中含着一抹柔光。
韶光抬首,那一瞬,仿佛在他眼底看见了江南的月色。
“本王还在奇怪为何清晨有喜鹊登枝,原来,是为了喜迎佳人。”
汉王迈步走下台阶,手中折扇一敲一敲,开始微笑,便流转出一抹神采飞扬,“看来应该在殿里也养上几只,日日鸟啼,婉转悦耳,也好引佳人踏歌而来……”笑音漫过,手腕一旋,折扇便似有似无地顺着韶光的下颚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
轻佻且不羁的举止,顿时让在场宫婢羞红了脸。
董青钿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打量着两人:“殿下,那喜鹊是前儿个奴婢散养在杏树枝上的,每个清晨都叫,是因为您今天起得早才……”
杨谅咳了一嗓子,转身拿扇子敲了董青钿的头,“就你聪明!”
这时,宫婢们将瓷器玉器送到偏殿,韶光挽手伫立,等宫人们退出来,正要跟着告退,却被杨谅拦下来,“新茶都是现成的,赏花品茗,不妨进去坐坐。否则又要说本王刻薄宫人,连口茶都舍不得给喝。”
一句玩笑话,没想到被汉王当了真。韶光有些失笑,还是依言敛身,嘱命宫婢们先回去,便在诸人艳羡的目光中跟随汉王跨进偏殿。新茶,果然是备好的,白瓷盏,白瓷茶托,白瓷茶盘——细腻莹润的梨花胎釉,香茗煮沸,一缕醇香扑鼻。
杨谅端着茶盏,视线落在韶光身上,凝视的一瞬,喃喃自语般轻声道:“穿蓝衣也很相配,只是可惜了那身白裙……”
韶光刚抿了口茶,闻言一怔,却是不甚明白。杨谅一笑,话音一折,道:“殿里栽植了几株宋白,是扬州铭花坊进贡的,你随本王来看看。”
汉王喜欢牡丹花是宫掖皆知的,琉璃帘的隔间里百株奇葩争奇斗艳:魏紫、姚黄、宋白、胡红,珊瑚台、日月锦、十八学士——层层叠叠的花簇,将殿堂堆砌得宛若瑶台。
第六章 鹊踏枝(6)
月照深似水,入门唯觉一庭香。
韶光屏住呼吸,仿佛误入仙境的凡夫俗子,“殿下的花,养得可真好……”感叹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到一株纯白欲滴的牡丹。
“此姝得来不易,铭花坊栽植数年,只得七八株。辗转进贡宫闱,存活下来的也只有眼前一两株。”杨谅得意地扬起眉毛。
韶光略微弯下腰,凑近细看。
纤弱的身姿,绣花领口微敞开,露出一截皓雪般脖颈。杨谅自侧面看着,眯着眼,而后又定睛,视线忽然就暗了,径直伸手将她拉到身前。
呼吸急促,灼热的目光落在她优雅的锁骨上,眸色深深,隐约带着些许寒意。须臾,上手去解贴近脖颈的盘扣。
“殿下!”
韶光一惊,陡然退后,却被捉住了手腕。不同于素日的文雅调侃,此刻纯阳刚的气息扑面袭来,让她难以招架,不敢动——再恼怒也不敢,甚至不能说出“殿下,请自重”这类话。
微凉的指尖触着肌肤,韶光的脸也跟着烧起来,却并非含羞。
“这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