缨夫人-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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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他重新躺回去,将手放到额上,连眼睛也一并遮住。
“殿下可有话要交代?”
“你先回去吧。”他说,“你走之前,我去霜华居找你。”
我知道他的意思,不只是说他现在很累,不要再拿这些事情烦他,他还告诉我,他去霜华居找我之前,我都不要来打扰他。
我似乎已经做不到从前的麻木无谓,在有关他的事情上,我竟已到了这样纤细敏感的地步。我不想要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我想变回原来的自己,嫁给他本来就是我的一厢情愿,如今,我也该放弃了。
有人说,世间美景令人陶醉,令人沉思,令人忘怀,令人豁达。当我行到南疆与北疆的交界青河附近时,天地间只见得翻涌变幻的云层沉沉压在头顶上,还有云层下静卧于大地之上的苍山莽原,千里之内渺无人烟,只感天地如斯浩荡,心中郁郁悉数被风吹散。
在福思道与云翳道别时,心中竟也不觉得难过,好像我们还会相见一样。他骑一匹枣红色战马,像第一次见他时那样,披着黑色大氅,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直大鸟一样展翅而去。我跟着阿爹,脸上带着豪迈的笑意,夹紧马腹向着云层深处进发。
假如我也能与苍宇这样有条不紊地道别,也许我也不会那么念念不忘。
阿爹带着西府兵离开平京的时候,陛下在望雀台举行了盛大的送别仪式,穿着铁衣银甲站在队列中的我,亦是被送别的那一个。高台之上,文武百官,人影幢幢,目光所及只能隐约望见太子殿下的半片身影,身着华服,身形瘦削。他在与谁笑谈,他在与谁寒暄,他在用怎样的眼光望着台下受他检阅的将士,他又是否真的在乎,在台下有一个我,正眼中含泪与他无声告别,他又是否真的在乎,有一个那么那么喜欢着他的人想放弃了。
那时他说,在我出发之前会来霜华居找我,我等了整整一天,只等到内侍递来一封书信,信是写给师父的,他连一句珍重都没有给我。
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告诉他: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请师父出山,我会跟着阿爹守住夏侯十二城,隔着万里之遥,我会和阿爹一起镇守苍氏江山,支持你一步一步走向权利的顶峰。我会,如你所愿……
可现在,我只能将那些话全都收了起来,妥帖放在心底,他再也不会听到了,我将放弃守在他身边的机会,离开他,然后忘掉他。
到蒲镇后,因阿爹回王都呆了一段时间,军中有许多事亟待处理,且新旧西府兵需要重做安排,阿爹一回到营地便忙得团团转。赵川对我依旧冷淡,打个照面目光总是很快转到别处去,与陌生人无二致。反倒是金抟与我分外热络,他被成帝亲封为“车骑将军”,接管西观城之战中“骠骑将军”郑云翳曾率领的七千骑兵。曾在西观城之战中浴血奋战、立下赫赫功劳的几个领将颇不服气,三天两头挑事,我得空便去欣赏汉子们打架,在平京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女子秀气很快消散,恨不得撸起袖子也上去挥两拳。
金抟对于我的义愤填膺很是感动:“没想到,这个时候你还肯替我说话,你知道么,你是太子侧妃,你的态度决定了太子的态度,也就代表了朝廷的态度……”
我紧了紧头上的汗巾:“太子侧妃在哪里啊?站在你面前的可不就是一汉子么?”
金抟瞪圆了眼睛:“好,那不提这茬,你老爹是这里的老大,你的态度就是你爹的态度,你支持我,就是老大支持我……”
“别,我不是他亲生的,跟他不亲。”
金抟仰天长啸一声,问候了一遍不知道谁的全家:“你他妈等着瞧,他奶奶的有朝一日,老子我叫你们心服口服!”
这个有朝一日很快来临。六月中旬,金抟率领五千骑兵,连夜衔枚疾走,跨过夏侯国北部的剑河,突袭了匈奴的后勤基地,缴获铠马一千,大胜而返,简直叫人跌破下巴。
而此举激怒了北部匈奴,匈奴王很快派兵进军中原,成帝大怒,去了金抟“车骑将军”的名号,命他戴罪立功。阿爹坐镇西观城,命老将袁冬青率军出师北征,袁冬青以步兵诱敌过剑江,又以骑兵主力左右夹击,与金抟配合得天衣无缝,大败匈奴大军。这场战役规模并不大,但给苍乔国长了不少脸面,金抟顺利恢复了“车骑将军”的名号,在军中威望渐高,而赵川的官途远不如金抟顺利,只是从掌管一千兵士的幢主晋升为军主。
阿爹、金抟、赵川他们日益忙碌,倒显得我十分游手好闲,连忙得似陀螺般的阿爹也起了疑心:“你不是要去请你师父出山的么?怎么还没走?”
我哭丧着脸:“我对阿爹依依不舍不行吗?”
他乐了:“行,那别走了,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突然不在身边闹腾挺不习惯的。”
我撇撇嘴:“那赶紧搞定越离夫人,让她帮你生……”话未说完,我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抿紧了嘴巴打住。
我和阿爹都知道,当年西观城那一战,越离夫人受重伤,腹部上挨的那一刀让她再也不能生孩子。越离夫人知道自己的状况以后,只无谓地笑了一下,同我师父说:“先生不必惋惜,我本就是个寡妇,能不能怀孕不还是一样。”那时我瞧见阿爹眼中惊痛万分,竟有泪光闪过,他心中的痛不比她少半分。
我以为在我大婚前的那夜,阿爹的酒后诉衷情能让越离夫人敞开心扉,以为两人能看清彼此的真心走到一起。然而那一夜之后,他们二人竟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见了面也只是点点头,和从前一样平淡。后来,我悄悄告诉阿爹,那一晚越离夫人坐在他床边看了他很久,阿爹听完只是愣愣坐着,说:“昨夜搬了郑府那么多坛酒,让管家还回去吧。”
我现在才隐约明白了阿爹的心思,郑越将军是个死人,阿爹再是情深,在越离夫人心中也永远不及郑将军刻骨铭心。他的爱没让她反感已属不易,她要守着自己死去的爱人便让她去吧,既不能像从前那样寸步不离地守护她,那便守护她打下的城池,何况苍乔国本就需要他,所以,如她所愿。
我感同身受地看着阿爹,非常陈恳地说道:“陆脊梁大人,要想抓住女人的心,就建功立业扬名万里吧,让全天下的人听到你的名字就激动得泪流满面,让所有人都为你的风采折服,过去的人算什么,都已经过去了,阿爹你还有无数个未来,无数种可能。”
他大声笑了,摸了一把我的头发:“别没事儿瞎操心了,你师父不容易请,有困难了来找阿爹。”
我离开西观城的那一天,天分外炎热,阿爹送我行到西观城外。他擦了把额上的汗,行军在外,他的肤色已不似从前那样白皙光滑,鬓角隐约有几根白发,身材却依旧健美。
我“啧啧”叹了两声:“阿爹气质风华正盛啊,我阿爹真正是天底下最俊美的阿爹。”
他笑得眼角泛起浅浅的鱼尾纹,衬得眼波如水,星星点点的笑意从眼中蔓延到嘴角:“跟你师父可不能这么贫,路上要小心,别……”
“哎,好啦,我都知道啦!”轻夹马腹,回头看了他一眼,道,“陆脊梁大人,你好生唠叨,派了那么多人跟着我,还需要小心什么呀,您继续说,我先走一步啦。”说完一甩马鞭,飞快冲了出去。
他仍在后面念叨:“有消息就传信给你阿爹……”他还在说什么,但我已经跑出去很远,听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篷蒿一丘
我一路优哉游哉,于六月末到达西洲界内。路上听到传闻说,北方的匈奴正集合各个部族,突破了苍乔国北疆的防线,北疆历经二十多年的平静之后再次陷入战乱。
继续往西行,偶尔想起苍宇,便将他写给师父的信拿出来瞅瞅。信封上,苍宇的字清俊疏朗,如他人一般,可他的模样已我的记忆中渐渐模糊,模糊得只剩一个瘦削的剪影。
快到鱼山的时候,收到阿爹书信一封,说镇守北疆的统领蓝嵘难敌匈奴大军,成帝命他领兵七万,前往北疆支援,赵川也跟着奔赴战场,金抟则留守蒲镇。
不过几日,我终于到达鱼山,山中风光大好,有百鸟啁啾,草木成荫,白溪的水依旧潺潺流动,有久违的清冽之气。我翻身下马,信步上山,恰遇下山的赵函姐姐,她背着把长剑,长辫子绑了起来,行色匆匆。
“函姐姐。”我叫她。
她顿了一下,方看清是我,脸上似有些困惑:“阿缨?”
我笑嘻嘻跑过去,扑了她一个满怀:“哈哈,是我。”
她拉开我,脸色有些凝重:“四叔已从西观城出发赶往北疆了,你阿爹那边有消息了吗?”
“我阿爹已带兵去了北疆,阿川也去了。”我愣了愣,诧异道,“师父为何也要去北疆?他前些日子就在西观城吗?”
她静默了半晌,问道:“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哦,我受苍乔国太子之托,前来请师父出山。”我掏出苍宇的信给她看。
她看也不看一眼就将信塞回给我,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对我道:“阿缨,你阿爹在北疆雪岭中了匈奴大军的埋伏,你不知道么?”她紧紧看着我,双瞳黑而亮,映出我呆愣的身影,那个影子四周渐渐浮起一层淡淡的水汽。
“你哪里听说的?北疆开战这才几天,我阿爹前几日还有书信传给我……”
“四叔的线报难道会有差错吗?”她声音沉沉,震得我心中慌乱,“西府统将陆机凉率骑兵两万,从伊祁山西北部绕至匈奴大军后方,进攻匈奴盘踞古襄草原的营寨,大胜而返。七月初一,至怀古山北,遇暴雪,次日,雪停,遇匈奴从前线退回的重装骑兵,两万兵士,无一人还。”
像是被一大团雪砸中,我脑中空白一片,下意识转身就往山下跑。
“阿缨。”阿函用力拉住我,“你去哪儿?”
“哪儿?”我茫然看着她。
“我现在去西观城,你跟我一起走吧?”
我挣脱她:“怀古山在哪儿?我要去怀古山!”
“阿缨,你冷静点。”她追上来,非常努力地抱紧我,“阿缨,无一人还,不是无人生还,还有希望。我们先去西观城,先搞清楚我四叔的对策,听四叔的安排好不好?”
我回抱她:“阿函姐姐,我阿爹没有事的,对不对?”
她声音有些哽咽:“对,你阿爹那么厉害,刀法全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意志力更是惊人,当年他能从修罗般的战场救回越离夫人,如今定也能从匈奴手里逃脱,何况苍乔主力军十几万人,怎么可能救不回来,还有我们四叔,定有对策……”
她说个不停,我也不停点头,眼泪簌簌往下掉落,猛然间又紧张起来:“阿川,函姐姐,阿川,阿川他也去了北疆,他……”
“他和剩下的五万西府兵走青河一线,穿过伊祁山至北疆,援助苍乔北疆大营。”她抚摸着我头,“没事的,他没事。”
我擦干眼泪,看着阿函,她也抹掉眼泪,又抹了抹我眼角重又涌上的泪水,坚定对我道:“我们即刻出发去西观城。”
我们连夜出了西洲,刚到西观城,阿朗哥哥已候在城门。
我顾不上下马,便开口问他:“我阿爹有没有消息?”
他眉峰微微动了动:“有。”
我滑下马,跑到他眼前,焦灼看着他。
“还活着。”他轻轻扯出一个微笑。
“真的?”
他点点头。
我又问:“真的?”
他又点点头。
我小心翼翼看着他:“你不是骗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