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枝引-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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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变得如此,却依旧得继续。
明慧年纪小,不甚懂事,时常哭闹着要回家去。林雅书抱着她,轻声安慰。明慧抬起头,哭道:“妈妈,我不要住在这里。我家的厨房都比这屋子要大。我们回家去,好不好?”林雅书无言以对。家在哪里?他们还有家可回吗?
日军疯狂地烧杀掠夺,他们几个人凭着松崎清子的情谊,暂且平安无事。过去赫赫有名的菰城四大家族,落到这般境地,逃走的逃走,衰败的衰败。
日子这般艰难。沛儿在天井里开垦出一些地,种了些蔬果,且以充当食物。林雅书从前从未劳作过,现在也要自己动手做事。清洗衣物,打扫家务,偶尔帮着沛儿种菜。她的手,原是那么细腻白皙,渐渐地,长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磨出老茧。有时,她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着自己的手。这还是一双小姐的手吗?这已经是一双农妇的手了。
王敬轩曾经在日本留学时学得的医术,虽是半吊子,如今也派上了用场。不少百姓受伤生病,无钱医治,亦请不到医生。王敬轩替他们看病,不收任何诊疗费。每日早出晚归,亦忙得不可开交。百姓深为感激,时常送些大米之类的粮食,量虽不多,亦是心意,也能给家里减轻负担。
孔平德仍旧住在孔家的宅子里,陪着他的儿子。林雅书担心外公和舅舅一家,时常去探望,捎带些瓜果食物。几个孩子日渐长大,她担心他们在这样的形式下,学习日渐荒废,终究是不成的。孔平德提出,他在家里无甚事做,可教孩子念书。林雅书便把自己的两个孩子和沛儿的儿子每日送到孔府,让他们跟着孔平德读书写字。
1937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仿佛一步一步地,渐渐入死亡之地,压抑和悲凉的气氛笼罩着整个中华大地。
一个清晨,林雅书开门,正准备去河边取水,却见门口躺着一个少女。她唤来王敬轩,将这个少女抬入屋内。少女一直昏迷不醒,口中不住地唤着:“娘,救我……痛……好痛……”王敬轩替她检查了身体情况,眉头紧锁,面容悲愤。林雅书端来热水,替这少女擦洗身体,见她一身的伤,亦不由得心痛。王敬轩叹息,轻声对林雅书道:“恐怕她撑不过几日。”
林雅书一直守在少女的身边,细心照料。少女终于睁开眼睛,问道:“这是哪里?”林雅书见她面色潮红,目光闪亮异常,知她是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她心里难过,说不出话来。少女又道:“家……我想回家……”林雅书问:“你家在哪里?”少女道:“南京……好多日本兵……他们来抓我了……娘,救我……快救我……痛……好痛……”少女的手伸向空中,似要抓住什么东西,却停留在那里,然后忽然落下。她死去。
这个无名少女,不知如何独自一人逃离南京,来到菰城,最终死在这里。她所受的苦难和艰辛,林雅书无法想象。随后陆续听到传闻,称南京城里日军肆意屠杀。直到多年之后,林雅书才真正了解这场南京大屠杀的确切数字,连续六个星期的杀戮,30多万中国同胞遇难。
这场仗,原本以为立即便会平息,却是拖了多年。眼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目睹自己一日日老去。什么风花雪月,什么儿女情长,都成了奢侈品,唯有生存才是重心。活下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会看到美好的明天。林雅书相信会有那么一日,国家光复,民族兴盛,生活平稳。
这一日,孔平德依旧如同往常一样,坐在书桌旁,看几个孩子习字。在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年轻时曾意气风发,闯荡中国,耗万千财产,为成就自己的梦想。那个梦想曾使他热血沸腾,不辞辛苦,为国家,为百姓,抛头颅,洒热血。眼看着成果展现,却似大厦倾塌,一切成为泡影,百姓重归水深火热之中。、若他不是这样的老,不是这样的病,他一定会扛起枪,上前线,抵挡外敌。可是他如今连拿一支毛笔,都会手抖。
忽然,门被撞开,一队日本人涌了进来。孔平德抬起头,目光平静,他是经历过多年风雨之人,内心镇定。三个孩子则吓了一跳,扔下手中的笔,躲到他的背后。
留着仁丹胡子的日本军官走到他的面前,阴阳怪气地问道:“孔老爷,前些日子同您商量的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孔平德认识他,驻扎菰城的日军头目松崎少将。他知日本人来此的目的,几次三番的,劝说他出山,欲利用他的名声和地位,让他出任日伪政权的官员。孩子们的手,抓着他的衣摆。他看了孩子们一眼,微微一笑,安慰他们,让他们不要恐惧。
“你们提的要求,我已经考虑过了。”孔平德道,“让孩子们先离开,我自会更衣,跟你们走。”
“哟西。孔老爷真是爽快的人,良心大大的好。”松崎少将笑道。
孔平德取下墙上的一副字,卷起来,交给明杰,道:“你和魏东把明慧带回去。这副字,是我亲手写的,交给你的母亲。”
看着孩子们的背影,孔平德的脸上露出微笑,苍老混浊的眸子又显现出光芒。“各位稍后,容老朽更衣。”说罢,关上内室的门。
松崎清子站在院子里,听见屋里传出留声机的声音。
“我的大郎儿替宋王把忠尽了,二郎儿短箭下命赴阴曹,杨三郎被马踏尸首不晓,四八郎失番邦无有下梢,杨五郎在五台学禅修道,七郎儿被潘洪箭射花标,只落得杨延昭随我征剿,可怜他尽得忠又尽孝。血染沙场、马不停蹄为国辛劳,可怜我八个子把四子丧了,把四子丧了,我的儿啊!可怜我一家人无有下梢……”
在寒风之中,悲凉的曲调回转着,盘旋上升。四周一片萧条,更是添了几分悲戚。
松崎少将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松崎清子道:“中国人的京剧。这首是《李陵碑》里的唱词。”
“李陵碑?”松崎少将问,“是什么东西?”
“中国历史上有个宋朝。时逢辽军入侵,老将杨继业率儿子出征,被困两狼山,终因无援,人马冻饿,碰死在李陵碑前。”松崎清子缓缓说道。她喜欢京剧,曾多次听过这出戏,但如今听来,却别有一番心境。
“……害得我东西杀砍、左冲右突、虎撞羊群被困在两狼山,里无有粮、外无有草、盼兵不到,眼见得我这老残生就难以还朝。我的儿啊!饥饿了就该把战马宰了,身寒冷就该把大营焚烧。宝雕弓打不着空中飞鸟,弓折弦断就为的是哪条……”
松崎清子忽然觉得不对劲,赶紧跑上前去,一脚把门踢开。只见孔平德吊在梁上,早已断了气。两旁悬着白色的纸,上面书着几个大字:“几经衰荣中华必胜。休逞猖狂倭寇终败。”一旁的留声机上,唱片转着,没了曲调,唯剩滋滋的声响。
林雅书正在家里,将几件旧日的破棉袄拆洗,将布片缝起来,替外公做一件冬衣。见孩子们回来,便问:“怎么今日这么早?”明杰道:“日本人来了,太公便让我们先回来。”说着,把手中的那副字交给林雅书,又道:“这是太公让我们交给你的。”
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副书法,上面写的是陆游的《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林雅书看着这幅字,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她放下手中的活,对孩子们道:“我暂且出去一会儿,马上便回来。你们几个好好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许去。”
一出门,便觉得寒风刺骨。林雅书急匆匆地走着,心里慌乱不安。快速走了几步,又开始小跑起来,气喘吁吁地,眼看快要到孔府大门,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孔府大门外的平地上,孔平德的尸体躺在那里。白发在寒风中凌乱,身上的棉袄破旧不堪。日本军人们呼喊着,欢笑着,用刺刀戳着他的尸体,一下又一下。林雅书用手捂住嘴,躲在一旁的墙角,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一个小小的声影冲了过去,喊道:“日本鬼子,放了我的太公。”林雅书一看,竟是明杰,不知他何时跟在自己的身后,来到这里。
一个日本士兵怪叫了一声,举起枪,对准明杰。林雅书慌了,赶紧扑过去,把明杰搂入怀中。她听见枪声,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大腿剧烈疼痛,低头一看,原来是大腿中弹。
松崎清子跑上前来,大叫道:“不许开枪。快给我退下。”一边说,一边过来,扶住林雅书,关切地问道:“雅书,你没事吧?我马上让医生给你治。”
林雅书推开松崎清子,又是一个踉跄,明杰赶紧扶住她,她才勉强站稳了。疼痛让她的额上冒出冷汗,嘴唇发白,这不光光是腿上的枪伤,更是失去亲人的痛。她咬着牙,道:“不必了。”顿了顿,又道:“我的外公已经死了。请你们放过他,不要再践踏他的尊严。”
松崎清子点了点头,挥了挥手,带着日本士兵离开。
林雅书终究支撑不住,瘫倒在地。孔平德仰面躺在那里,尽管衣衫破旧,尽管伤痕累累,他依旧面容慈祥,仿佛睡着了一般。这个冬天是这样的冷,骨头冻得发出滋滋声。她听见明杰的哭声,看见明杰摇着孔平德的尸体,唤着他,让他醒来。她的泪也落了下来,一滴又一滴的,沾湿了干涸的土地。
第三十七章
林雅书腿上的子弹被取出,但终究是留下后遗症。王敬轩替她包扎伤口,神色凝重,道:“恐怕往后,你的腿便瘸了。”林雅书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腿上的疼痛一阵一阵蔓延。她见明杰呆呆地站在一旁,知他受到刺激,亦如她幼时那样,目睹惨烈死亡,笼罩在阴影之中。她不忍自己的儿子也陷入这样的境地,便把他拉过来,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道:“所谓命运,无非如此。一味追问为何会有这样的结局,终究得不到答案。倒不如一切顺应自然,让自己释怀。”明杰拼命地摇头,道:“我不明白,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却打不赢几个小鬼子。难道十个中国人杀一个小鬼子都杀不了?就像爸爸这样的男子汉,若是个个上前线去杀敌,我们中国还怕赢不了小鬼子?”
林雅书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愣。的确,中国人那么多,就算是十个人打一个,也是足够抵御外地。可是,四万万中国人在做什么?有多少人奋起抵抗外敌?大家都沉默着,躲藏着,不吭声,不抵抗。这到底是为什么?是千百年来儒家中庸思想的根深蒂固,还是封建奴性的侵蚀心骨?她看了王敬轩一眼,对明杰道:“你爸爸是个书痴,即使上了战场,亦不懂得如何使唤枪炮,到底是白白送死。如今他在这里,替百姓治病,也是尽自己的全力。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定位,让一个医生去杀敌,或是让一个士兵来行医治病,都是浪费。”
但明杰依旧是听不进去,歪着头,赌着一股气。林雅书看着自己的儿子,发现他的的确确是长大了,到了年少气盛的时候。只是因为这些年生活疾苦,食不果腹,缺少营养,他长得矮小,看上去依旧稚气。或许,在每个母亲的眼里,孩子终究是孩子,长不大的。
几日后,明杰离家出走了。留下字条,说是去城外找游击队打小鬼子。林雅书哭得眼睛红肿,王敬轩坐在一旁叹气。明杰这一走,不知能否活着回来。林雅书见过战场的残酷血腥,想到自己的儿子陷入其中,便坐立不安,担忧焦虑。她的旧疾复发,耳鸣一日比一日厉害,时常出现幻觉。淘米做饭的时候,手在水里晃着,忽然见血水涌上来,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