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夜-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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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厨子做得极为老道,端的是笋嫩虾甜,鲜香四溢,可是她吃在嘴里,却是木木的一点滋味也没有。
杨楝不解道:“你晚上只吃这么点东西吗?”
她只得道:“这会儿不饿呢。”
杨楝只道她是害羞,遂向侍膳的内官道:“备些夜宵点心送来,按琴娘子爱吃的做。”
她轻声谢过,又咬了一口蒸饺,才慢慢悟出这句话的意思有些不对劲儿,心中突地一跳,想要追问一句却又万万没那个胆量。
偏生那内官也是个懵懂的,走到门口又掉过头来问,点心是送到虚白室还是送到清馥殿。这回她听明白了,他说“送到我房里”。
她盯着碗里的清粥直发愣。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既然养好了病,就该过来服侍他了,可是……她心里翻翻滚滚的还是下午在宫中的见闻。羞怯、恼恨、委屈、失悔还有不得不承受的痛楚,一时全都噎在胸口化解不开。
“你是不舒服吗?”见她不应,他狐疑道。
“我要回去。”她脱口道。
杨楝一时没明白:“回哪里去?”
“我……”她忽然觉得不安,立刻又说了一句,“我身上不方便,不能留下来陪殿下。”
他疑惑地看她半天,似乎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口,终于只是说:“那你就早点歇着吧,点心也给你送过去。”
她垂头不敢应声,怕被他发现自己说了谎。
好容易熬到晚饭吃完,杨楝叫人拿了个织锦囊给琴太微,里面硬硬滑滑的摸不出是什么。
“拿出来看看。”
她依言解囊,看见里面是一根黄铜短管,两头各镶一块荧光剔透的圆玻璃,铜管上镌刻着花体西洋字样。“是千里镜呀。”遂将千里镜举到面前,正看见杨楝的一只眼睛忽然张大了十倍,又圆又亮如一轮明月,她倒吃了一惊。
杨楝本来打算讲解一下,见她原也会用,遂道:“过几天太后宫中又要唱戏,你带着这个去。不过别只顾着看戏,留心看看人。”
“看谁?”琴太微问。
“把咱们的媒人找出来啊。”
琴太微哑然。
“这事儿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吧。”杨楝道,“到时候各宫的人都会去清宁宫伺候,你仔细辨认一下。认出来了别叫嚷,先悄悄告诉我。”
“大内的宫人有三千多,总要有个留意的方向吧。”琴太微沉吟道,“殿下是不是心中已经有数了……”
杨楝却问:“你有没有猜过是什么人?”
琴太微早已前前后后地琢磨了好几回,忙道:“我猜是……”
杨楝比了个低声的手势,她遂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个两个字,他点头道:“不过那宫人有可能已被调往他处。”
琴太微道:“既然如此,能否查一下宫中的人事变动?”
“宫中每天都有人挪进挪出,查起来可就千头万绪了。我的手哪里伸得了那么远。”杨楝道。其实他并非没有找人暗查,不过没寻到,不免疑心那人已被灭口了。
她一边调着千里镜朝窗外张望,一边嘀咕道:“当初沈夜曾把太后那里的宫人一一看过,皆不是。如果我是那个传话宫人,事后我一定求主子把我调到太后那边去,才算躲得最结实。”找到清宁宫的方向看了半天,又道:“盯着清宁宫的大门,说不定就能看见她。”
杨楝谑笑道:“好啊。千里镜给你了,你就天天守着吧。”
琴太微见他始终笑容温煦,似乎对自己毫无疑心,心中没由来地又是一空。
说了一会儿闲话,杨楝便携了琴太微在水边散步,顺便将她送到桥头。初夏的残阳铺于太液清波之间,两岸垂柳摇金,一池晚霞瑟瑟。熏风里浮动着淡淡甜香,是隔岸云水榭边的蔷薇花开了。
琴太微踌躇良久,心事又如水中浮标一样冒了上来。她终于牵了牵他的袖子,一鼓作气道:“殿下,能不能求你一事情,我想出宫去看看外祖母。”
“可以。”杨楝随声应着,又道,“明天叫崔嬷嬷去驸马府走一趟,跟谢夫人订个日子。”
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痛快,琴太微反倒吃了一惊,连声谢恩。杨楝却笑了笑,从袖中抽出一件东西递过来,倒像早就在这儿等着她似的。
是皇后给的诗筒,琴太微十分狐疑:“几时就写好了?”
杨楝笑道:“你不是在皇后面前说要写青词吗?”
琴太微急道:“是说誊写……”
“原是要留你下来,等我拟稿的。”杨楝道,“你急着要回去,就一并写了吧。”
琴太微这才听明白,原来刚才他要留她,只是为了抄青词而已,并不是要过夜,倒是她自己想多了,还平白扯了个谎。一念及此,羞得恨不能顿时躲到湖底去。杨楝见她发愣,顺势将诗筒塞入她怀中。
“可是我不会……”她又急又羞,眼泪都要堕下来了。
“都抄过这么多了,照猫画虎还不会吗?”他弯着眼睛笑道,“你连八股都会写,青词还不是小意思?”
什么事情他都知道,必是郑半山说的!杨楝见她满面困窘,只道她是认输了,遂笑得愈加得意。
第二日,崔嬷嬷便领命去公主府中传话,下午回来时说见到了谢家主母。沈夫人听说琴娘子将回家倒是十分欢喜,只是近日府中上下都忙着准备二小姐的婚事,着实不得空闲,请琴娘子暂且忍耐些时。等忙过了七月,二小姐出了阁,再请娘子回家。
杨楝听了便皱起眉头来。
“嬷嬷知不知道,表妹许了什么人家?”琴太微喃喃道,“这般着急过门。”
“是威国公府陆家的世孙。这位陆公子不日就要跟随老公爷去北海驻边,所以急着娶新妇过门。而且……”崔嬷嬷望了琴太微一眼,“大长公主病了一年,谢家也想借嫁女冲冲喜。”
杨楝心想谢家长子联姻清流名门,女儿嫁入勋贵世家,倒是两头不误、四平八稳。
“那就等等吧。”杨楝淡然道,“还有,人呢?”
“谢家夫人说,原先服侍琴娘子的丫鬟仆妇大大小小总有二十来人。”崔嬷嬷有条不紊道,“琴家留下的几个丫鬟,有愿意回南的已经赏了身契放走了,娘子的奶嬷嬷亦在其中。余者都分到了府中各房,也有去了庄子上的,一时聚不整齐。等谢家夫人空了再一一找来问过,看是否有人愿意进来服侍娘子。”
他回头望着琴太微,只见她垂了头不作声,眼皮微微发红,似是竭力吞咽着这般冷落难堪。
“谁要他家送人进宫?”他说,“不过问问琴家旧人都被她打发到哪里去了。”
“有劳殿下费心。”琴太微亦勉强开口道,“谆谆就很好,不必再找旧人。”
“你倒是与她投契。”虽则是笑,杨楝心中却想,将来无论如何再不让琴太微踏入谢家大门一步。
第十章七夕01
第十章 七夕
七月初的帝京,天气愈发燥热。过了晌午,人人都躲在家中乘凉,巷陌街衢间便不大有人。槐树,远处似闻得轻雷隐隐。
锦衣卫的服色过于惹眼,高芝庭换了一件轻简的细葛道袍,扣上一顶方笠便出了门,骑马绕过半个皇城,在鼓楼边的一家老字号酒楼门前停下。早有相熟的堂倌儿上来接着,一面唤着高千户,一面麻利儿地将他引到楼上僻静的雅座里。客人已经先他一步到了,正立在窗下贪看帝京风景。两人拱手见礼,分宾主坐下,高芝庭三下五除二吩咐了点心酒水,便命堂倌儿放下帘子,半只苍蝇都不许放进来打扰。
那青年黝黑沉黯,唇角眉间隐隐有风霜之色,一双眼睛却灵秀无匹,带着些湖水似的清透,教人一时看不出他的年纪来。高芝庭一边咕嘟咕嘟喝着凉茶,一边悄悄掂量对方,嘴上却寒暄说:“小陆将军这是有十多年没回来了吧,觉得帝京景物比旧时如何?”
听了这话,陆文瑾从容道:“高大人有所不知,当年我在帝京只停留了半天,就往北边去了,哪里还记得什么旧时景物呢?这趟奉旨调任入京,才领略到皇都气象,教我这边塞野民大开眼界。”
高芝庭呵呵地笑了几声:“小陆将军何时上任?”
“刚回来,有几天假。”陆文瑾道,“上峰交代七月十五日之前去神机营报道。”
高芝庭笑着替他斟上酒:“如此说来,小陆将军的逍遥日子可不算多了。说了半天,竟忘了先敬你一杯,小陆将军多年疆场杀敌、劳苦功高,高某敬服得紧。”
陆文瑾亦含笑回敬了一杯。到了京营,可没有那么容易出来会见官员了。若非高芝庭本身就是锦衣卫的不大不小一个官儿,像陆文瑾这样的刚刚从边塞回来的武将,岂有不被盯梢的。高芝庭一边劝酒,一边向他讨教了一些北地的风土人情,又道:“这次换防,陆老公爷把将军转荐到了神机营。人人都知道陆家军兵强将勇,老公爷最倚重的臂膀就是尊兄和将军。可惜去年尊兄在北海受了伤,今后是不能再上沙场了,现在将军又留在京中。敢问难道老公爷是真打算再度出山,亲自去北海吗?”
“正是,还要带着家兄的长子去。”陆文瑾道,“父亲和家兄都以为,舍侄年岁既长,须得带出去历练历练。”
“原来是带着世孙去。”高芝庭问道,“如此说来,北海尚且太平?”
陆文瑾点了点头,淡淡道:“是可以太平几天了。”
其实帝京这些养尊处优的官僚权贵,哪里想得到北疆年年征战之苦,若不是一代代戍边将士在北海上筑起的白骨之墙,眼前这繁华温柔乡怕是早就被蒙古的铁蹄踩平了。国朝与蒙古订有和约,开放边贸,茶马互市。但蛮夷少讲信用,和约也只在水草丰美的夏季才有效。一到寒冬,风雪席卷北疆,蒙古各部断了粮草,便踏着北海封冻地冰面直冲入肥沃的乌苏河流域,非得掠够了一冬的食物才肯撤退,关外百姓不堪其苦,而国朝的北军亦不得不年年与凶残的蒙古铁骑抵死拼杀。去年冬天的大雪来得特别早,北海的战事也就异常惨烈。陆文瑾的兄长,名将陆文瑜亦身负重伤,断了一条腿。
“去年虽险胜蒙古,实则军中士气已顿挫。今年略有风吹草动,便传出了蒙古十万大军南下的谣言。据我看来,其中一半是蒙古虚张声势——他们内斗严重,哪里还聚得拢十万铁骑?一半是家兄受伤,我军人心浮动。这等状况下,换防也是当务之急。”陆文瑾道。
“有陆老公爷出马,自然军心稳定。”高芝庭道,“那么,将军以后便离开陆家军了吗?”
陆文瑾微微一笑,他知道高芝庭想要问什么。“我自然还是陆家人,不过父亲交代了些别的话。”他压低了声音,道,“要我先留在京中,神机营锦衣卫各处都历练历练,这是皇上的意思。将来或许会调往潦海。”
高芝庭眼中一亮:“重建水师吗?”
陆文瑾不置可否:“一时还谈不到那个吧。”
“皇上不愿东南只有徐家军,再建水师是早晚的事!”高芝庭肯定道,“没想到皇上相中的人居然就是你。”
陆文瑾淡然一笑:“军中除却徐党,不也只有我陆家了?”
高芝庭深然其言,又听陆文瑾道:“重建水师,也没有那么容易。朱宝良整顿海防,才刚是第一步,再往下就要打硬仗了。到底还要过了忠靖王这一关,才谈得到后面的事。”
听闻“忠靖王”三个字,高芝庭似不经意地和他对了一眼,望见那原本清明的眼底似燃起了一簇火苗。高芝庭心中了然,也就不再深谈,斟酒笑道:“如此说来,这几年你就都在京中了。这也挺好,大家多多切磋!”
两人又碰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