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夜-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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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纸上,绽出的是朵朵墨色花朵,都在朝她粲然微笑。
她偏偏忘记了,削去罪籍和放她出宫,分明是两回事。
第五章伤离03
端午过后,天气骤然热了起来,这一日东风浩荡,天高云淡。斋醮既毕,坤宁宫的一众宫人求了皇后首肯,到宫后苑游玩。芒种刚过,繁华春色渐渐退去,宫内苑浓荫湛碧,森森如夏。唯有一树合欢开得最晚,绿荫之间犹有红花绒绒,有如粉妆腻水染于枝头,风姿绝艳。东风过树杪,一时间漫天花雨,浩浩然流雪回风,令人心旷神怡。
宫人们赏了一回飞花,忽见清明时节苑中架起来的秋千架居然尚未拆除,个个童心大起,推搡了一番,轮流上去玩耍。一人坐在踏板上,一人在后面推。女官们大多胆小,只略荡得高一些,便连声惊叫,又淹没在众人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中。轮到琴太微时,她却不要人相助,自己拎起裙子,直立在踏板上。只见她双手捉紧了秋千索,稍稍一屈膝,那秋千便扶摇直上,飞向半空中。
在宫人们的惊叹声里,琴太微越荡越高,长裙广袖如风篷般张开,扫过海棠花枝又带起一场落英成阵。轻窈的身躯半浮于明丽的春光之中,随着片片落花上下翻飞,是这春深如梦时节的最末一只蝴蝶。
荡到最高处,能望见万寿山顶松涛阵阵,放鹤亭外有白鹤相伴起舞。木叶清香拂过面庞,钻入襟袖。她微微闭上双眼,日光中的暖意便化作明亮的金红色,覆盖了全部眼帘。
“太微——太微——”沈夜在下面高喊,“你的香囊飞出去了——”
琴太微蹲下来慢慢落地,冲着沈夜问:“我也觉得有什么东西落了,你见它飞到哪儿了?”
“好像飞到了东墙外。”众人七嘴八舌道,“快找回来吧,被什么人捡去就不好了。”
琴太微一溜烟跑开。从琼苑东门出去沿着东一长街走了一段,果然看见了自己的香囊。刚拾起来,一抬头看见咸阳宫前的巷道里走出几位盛装命妇,不觉欢欣道:“舅母!”
这次沈夫人入宫探望淑妃,并不打算让琴太微知晓,不料临出宫时却撞了个对面。见她满面笑容地过来问安,沈夫人一时僵住了,好半天才勉强笑道:“带给你的寿礼都收到了,可喜欢吗?”
琴太微自然说喜欢,又深深拜谢了一下,忽然看见沈夫人背后那个低首垂眉的女子,竟然是经年不见的沈端居,她惊喜道:“沈姐姐也来了!”
沈端居缓缓抬起头来,眼神幽凉,没有一星半点重逢的喜悦。琴太微又惊又疑,上下一看,发现她竟是一身七品孺人的装束。“姐姐什么时候嫁人了……”她喃喃着,心中拼命按压着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沈端居不开口,众人也都沉默着。沈夫人轻咳了一声,淡然道:“你表哥刚升了翰林院编修,这是皇上破格下旨赐婚的。只因你外祖母的身体每况愈下,家中想着赶紧把你表哥的大事了结。这个月初行的大礼,办得仓促了些……”
琴太微一边听着沈夫人的絮语,一边不自觉点头。她忽然往前一步,捉住了沈端居的衣袖。沈端居大惊,又不敢挣开,只见她眼睛睁得极大,里面空荡荡不染一丝情绪,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
“表嫂……”她轻轻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沈夫人似乎还在说些什么,但她听不见,耳中只有徐徐风声。又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某个声音从远处传来:“恭喜外祖母、舅舅和舅母,恭喜哥哥和嫂子。”
她忽然松开了沈端居的袖子,连连退了几步。沈夫人诧异地发现她竟然面带微笑,还想说几句劝慰的话,一时都堵在了喉间。
“表嫂既与我姐妹一场,请替我在外祖母面前尽孝。”琴太微一字一句说着,“我在这深宫内苑,也会时时感念表嫂的恩德。愿表嫂和哥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白头偕老,不离不弃……”
沈端居满面绯红。沈夫人忙道:“这是自然的。宫里事情多。你也要保重自己,好好侍奉主上……”
“舅母放心。我还有事……”她亦不想再多说,再拜了一下,匆匆便往宫后苑走去。
直走到走出那群人的视线,她才缓下脚步来,耳畔的轰鸣声渐渐退却,不知何时中衣竟然湿透了。春光炽热,背脊却是冰凉的。她扶着树枝缓缓往前挪动,步履沉滞像是在水底走动。落花如水草游鱼一样滑过脸庞,她是快要溺死在水里了吗?
她忽然看见对面晃过来几张雪白的脸,笑嘻嘻不像真人,耳边又听见什么“快来教教我们,怎么才能飞到天上去?”似乎又被人推上了秋千架,花雨扑面,熏风盈袖,飞举如仙。合欢花片片碎裂,繁华一梦忽吹散,花自飘零水自流。
飞到最高,日光刺痛了眼睛。碧空如明镜般映出脸孔,笑容明净如春冰将泮——只要手指轻轻一碰,就会泪飞如雨。不成,她决计不能哭,决计不能让人瞧见一滴眼泪。她连忙以手拭脸,果然是满面不争气的泪水。
宫人们齐声发出恐怖的尖叫。
沈夜第一个奔到秋千下,见琴太微直挺挺的躺在地上,紧闭双目,毫无知觉。她把手伸到琴太微颈后,只觉一片滑腻温热。抽回手来一看,竟是一掌鲜血。沈夜哎呀了一声,吓得几乎晕了过去。
鲜血汩汩地流到草地上。沈夜使劲儿摇晃着琴太微的肩膀,无奈她怎么也醒不过来。宫人们乱作一团,谁都不知该怎么办。
几位年长的女官尚且冷静,连忙跑回坤宁宫去报信。徐皇后在北廊的游艺斋陪长哥儿玩耍,远远听见了宫内苑这边的喧动。听说伤的是琴太微,大感不妙,连忙携了唐清秋过来查看,连连问:“医婆呢?”
坤宁宫中原有侍奉的医婆,已经看过琴太微,见皇后发问,连连叩首,称琴内人伤得太重,她无能为力。
听见这话,皇后的脸变得铁青。淑妃距临盆不远。这个微妙的节骨眼儿上,如果琴太微忽然有个好歹,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好交代的。
第五章伤离04
“娘娘,开了顺贞门,把值房里的太医传进来瞧瞧吧?”沈夜抽泣着建议着。
皇后刚要点头,唐清秋却说:“这不合规矩吧?”
后宫讲究男女大防,太医只能给皇帝看病,却不能面见后妃。后宫女子患病,只能托由内官向太医转述症状,再开出药方来。所以渐渐设置了女性医官。但是医婆们终究比不上太医院的高手,而且最擅长是千金科,于跌打外伤却是束手无策。可琴太微终究只是一个小女官,为了她传唤太医,实在有失体统了。
皇后深吸一口气,想清楚了其中关节,冷静道:“立刻去清宁宫,找郑半山来,是死是活,都交给他了!”
这个梦极其漫长,似乎做了有一生之久。忧郁的母亲,慈爱的外祖母,无所不允的谢迁,闺中知己的端居,但是他们全都冷着脸走开了,任她无论怎样呼喊,谁也不肯回头,只把她抛在茫茫云海里。远远走过来一个华服美人,一边扶着腰,一边对她招手微笑。她犹疑着朝她走去,忽然一头撞上了坚硬如铁的什么,抬头看时却是一根通天立地金光刺目的九龙柱。她惊恐地跑开,视线中骤然阴云密布暮色四合,淑妃的身影亦渐渐淡出,天地间白茫茫如大雪压境,不辨山川道路、南北东西……
“爹爹在哪里呀!”她捂住脸尖叫起来——
“天可怜见,你终于醒过来了。”
先看见一张熬得青白的脸,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接着便有一盏热茶喂过来,喝下去方知是药。她还有些知觉,忍着苦咽了下去,又有蜜饯送到嘴边,她就摇了摇头。
“乖,认不认得我是谁?”
她张开嘴,嗓子却是哑的,只做出了“沈夜”的口型。
“对,对!”沈夜欣喜道,“那么,山中一夜雨?”
“树杪百重泉。”这一回总算发出了声音。
沈夜又是叹气又是笑:“郑公公说你性命无碍,只是摔破了头,怕从此就傻了。看来没傻,倒把我给吓傻了。”
她跑到门口,找一个小内官说了几句。回头见琴太微似乎想要起身,又忙跑过来把她按回床上:“不能动,郑公公说了,醒了以后还要躺足十二个时辰才能下床。”
琴太微已清醒,把前后事情迅速地想了一下,先问:“皇后怎么责罚我的?”
沈夜摇头:“皇后哪会责罚你?倒是把我们几个狠狠说了一通。”
“怎么了?”
“立刻就把秋千拆了。再就是,”沈夜道,“罚我服侍你直到下床,你的抄写活儿,我都得替你做了。”
琴太微心知皇后是宽大处理了。沈夜低声道:“皇后也交代了,今天的事不许人去清宁宫和乾清宫乱嚼舌头,更不许去咸阳宫说。若有人问起,只说你不小心跌了一跤,是小伤。如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咱们都是托了淑妃的福。”
听见淑妃的名头,琴太微愣住了,梦中情景历历在目,一行泪水骤然冲了下来。
沈夜不知所以,只道她是后怕,忙拍着她的被子:“不怕,不怕,没事啦,养几天就好啦。”
这时曹典籍走到了门口,道:“娘娘听见你醒了,叫我来瞧瞧。”
沈夜忙将人往里让,曹典籍瞧了一眼沈夜,道:“娘娘那里有东西赐下。沈女史,就麻烦你跑一趟吧。”
沈夜一溜烟出去了。曹典籍默默坐到床边,替琴太微整了一下鬓发,忽然长叹了一声:“你这是何苦。”
琴太微心中一惊。
“别怕。”曹典籍缓缓拢着她的头发,“日子还长着呢,有什么想不开的?”
她努力地点了点头,把即将涌出的眼泪生生忍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方道:“是我一时糊涂松了手……”
曹典籍微微颔首,用极低的声音说:“如果你不愿意,可要早做打算……”
琴太微蓦然想起,这莫非是皇后叫她来提点自己的?她伸手去抓曹典籍的手腕。曹典籍却轻轻站了起来:“法子得要你自己想,如今这样子拖着,可是不成的。”
她刚想追问下去。却见沈夜闪回门前,怀里抱着一个匣子兴冲冲进来了:“娘娘叫你好生调养,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要谢恩也等养好了伤再说。今天晚膳时,皇上也知道了,教人安慰你,还特意吩咐李公公传了太医令进来,把郑公公开的方子核对了一遍,生怕有什么错儿呢。”
听着这些话,她的心只是一点点往下沉,连几句“圣眷隆重,感戴不尽”都说不出。偏又想起先前谢家提前一个多月的“寿礼”,还有皇帝和淑妃的赏赐……到这时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夜浑然不觉,翻开匣子拿出一些天王补心丹,最后却是一只白梅花瓷盒。沈夜笑道:“这是娘娘赏的香饼——我且告诉你,这又是徵王自己配的,叫作松窗龙脑香。你真好福气,带着我也跟着受用受用。”
琴太微就着沈夜的手,闻了一下那枚香饼,只觉一股寒香灌入七窍,霎时间奇经八脉都被冰水洗了一遍,比上次那药膏还要冷。她不由得问:“他怎么这样喜欢用龙脑?”
沈夜道:“龙脑不好吗?”
曹典籍笑道:“好是好,就是太冷。你如今需要安眠,这松窗龙脑香却过于清醒了些。”
琴太微叹了一声:“早点清醒了,也好。”
翌日郑半山前来诊脉,她忍不住拖着老内官的袖子哭了一场。郑半山少不得劝慰一番,道:“你若打定了主意,我一定替你筹谋。譬如这一两年间,玉真公主就要出降。届时请皇后做主,将你列在陪送宫人之中,也就出宫去了。出去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