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 (1-1016章)-第3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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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浔一袋袋往长春观搬运粮米的时候,谢雨霏也在一小袋一小袋地把粮食提走,藏在她找好的藏身之处。她没有留一文钱,她并不想在济南城赚难民财,只要燕军一撤,她就会马上离开。如果燕军不走,那么这城里边,最值钱的将只有粮食,她留钱干什么呢?
战争,无关正义与非正义,不管你把它描写的如何热血沸腾,波澜壮阔,瑰丽离奇,它的本质总是冷血、残酷的,它的目的,是对生命的杀戮。
谢谢就像一只警觉的土拨鼠,当万千生灵还在无忧无虑的时候,她已经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并且开始为了生存忙碌起来……
※※※※※※※
围城两个月了,粮食变得比金豆子还贵,济南城中饿殍遍地,一片荒凉。
街头,一个妇人举着只翠玉镯子,高声嚷道:“一个馒头,就换一个馒头谁给我换一个馒头?”
有人换了,妇人接过馒头刚啃了一口,旁边就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夺过馒头就跑。
“还给我,我的馒头!”妇人追出不远,便力尽软倒在地,只能伏地痛哭……
巷中,一户人家门扉紧闭,一个瘦弱的孩子有气无力地拍打着门环,过了许久,门开了一道缝,里边还用铁链子拴着,从门缝里,探出了一个中年人的脸,气色比外边的孩子好一些,却和街上的许多难民一样,满脸木然,只有那眼神,像审视犯人似的盯着外边的小男孩。
小男孩伸出瘦瘦弱弱的手臂,乞求道:“老舅,我爹、我娘,都饿死了……老舅,求你给我口吃的吧,一口,给一口就行。”
中年人冷冷地道:“给你,我们吃什么?”
“砰”地一声,门关上了,小男孩无力地敲打了几下,绝望地往回走,走不多远,他就一头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没有人看他,街上的人都像行尸走肉一样,类似的场面太多了,常常有人走着走着,一头扎在地上就再也起不来,人们从开始的恐惧、害怕,到现在司空见惯,甚至伴着尸体睡觉,都已完全没有感觉,饥饿把人们的心变得坚硬似铁……
都指挥使司衙门,盛庸、铁铉、高巍等官员们正襟危坐,一个个面色凝重,大厅中气氛极其压抑。
参军高巍报完了伤亡的统计数字,长长地叹了口气,合拢手扎,沉声说道:“燕军攻城已逾两月,守城将士伤亡惨重,城中粮食有限,为坚持长期坚守,守城官兵每天只吃一顿饭,而且都是粗粮杂菜豆面一类的东西,体力虚弱,患病者日渐增多,可以做战的士兵越来越少了。”
盛庸向参政铁铉问道:“如今,府库余粮还有多少?”
铁铉脸色沉重地道:“府库余粮还可供我官兵食用三个月,但……这是按照现在每日一餐的用量来计算的。”
盛庸长长地吸了口气,扼住手腕道:“缺兵、缺粮,外围兵马迄今不能对燕军实施足以构成威胁的攻击,也不知燕军还想困城多久,两位大人,有何建议?”
高巍道:“大人,仅凭城头守军,已经无力守城了,现在,必须得集中城中青壮甚至妇孺,上城助战。守城嘛,和行军打仗不同,只要有把子力气,搬得动滚木擂石就行,没力气搬滚木擂石,泼金汤沸水总还是办得到的吧。只不过,如果要招募民壮,就得管他们吃饭,咱们现在的余粮……”
这话一说,盛庸眼中的光采也黯淡下来,一时间,三人又是沉默无言。
过了很久,铁铉才用低沉的声音道:“这些天,我一直在坚持巡城,我发现,城中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因为没有吃的而活活饿死了,官府的赈粮早就停了,由百姓们组成的巡街队、清扫队,也都早就停了,现在城中饿殍遍地,臭气熏天。”
他苦笑一声又道:“人人饿得走不动道,哪还有力气给你办事?两位大人,再这么下去,唯一的结果,就是全城拖垮,玉石俱焚。所以,本官想到一个不得已的办法……”
盛庸和高巍一齐抬起头来,急迫地看向他:“铁大人,请讲!”
铁铉缓缓道:“要守下去,唯有一个办法,集中全城军民的粮食,统一安排分放,优先供给军人。”
高巍呆呆地道:“这和现在,有多大区别?”
铁铉沉声道:“有许多富绅大户家中,都藏有许多粮食,把它们全搜出来充作军用,那么高大人就可以募集青壮守城了,为了有口饭吃,百姓们一定愿意上城墙的。”
高巍道:“可这一来,那些守不得城的百姓们怎么办?”
铁铉道:“赶出城去,粮食收缴归为军用的那些人家,如果不愿守城,也一概遣出城去,他们现在在城里,就是与军争粮。”
盛庸微微蹙眉道:“恐怕……燕王不会遂我所愿,一旦遣放百姓出城,燕王就会明白咱们的用意,如果他拒不放人,那怎么办,咱们本该承担济南守土之责,却反要令得济南父老死在城下不成?”
铁铉目中微微泛起泪光,沉声道:“再如何凄惨,难道惨得过睢阳张巡?张巡将军为了守城,连自己的爱妾都杀了,城中老弱百姓,俱都杀了充作军粮,难道他愿意屠戮百姓?他这么做,只是因为睢阳只要守住,一城虽死绝,却可保江山社稷。”
说到这里,那泪光中漾起一抹刀锋般的寒意,他的声音也冷酷起来,坚如铁石:“济南,贯通南北,一旦落入燕逆之后,必涨燕逆声势,他就有了抗衡朝廷的大本钱,所以,哪怕牺牲再大,济南城不能丢!死一小部分人,保一大部分人!毁我一座济南,可为皇上保住万里江山,难道不值得?我们发过誓的,誓与济南共存亡,就算济南军民全部战死,为此逼退燕逆,那也值得,这是大义所在!”
看看盛庸和高巍,铁铉又道:“难民出城,或许会被燕王所阻,可他一旦阻止难民出城,却也必定要为无辜难民之死而背负骂名!留在城中,只是拖延全城人的死期,驱出城去,或可给他们一线生机,现在,咱们只能和燕逆比!”
盛庸问道:“比什么?”
铁铉一字一句地道:“比谁狠!”
第335章 算你狠!
街上,有许多女人,年轻的、貌美的,曾经是大户人家小姐的,许多都是好人家的黄花大闺女。从一个月前开始,在这座城市里,用一小口袋米就能换一个黄花大闺女陪你睡觉,半个月前开始变成只需一顿饭,现在则只要一个馍。可是到了这时候,就算一个馍也没人愿意换了,谁也不知道燕军还要困城多久,谁也不知道朝廷的大军几时才会来解围,即便家里还有余粮的大户人家,这时也是省吃俭用,再也不肯浪费一粒粮食。
已经到了夏天,饿死的人就躺在街头巷尾,因为清扫队已经解散,不能及时清理,有的尸体在那一放就是好多天,此时正是炎热无比的七月天气,大雨之后,那些死尸就泡在雨洼里,再被烈日一晒,整个躯体就像发面馒头一样慢慢膨胀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噗”地一声,肚子就爆了,尸臭弥漫开来,中人欲呕。
可是不远处的那些人却是麻木不仁,似乎全无知觉。他们只是躺在那儿,一个个胀大着肚子,因为那里边除了水还是水,此外就是一些似乎可食却没什么营养的东西,隔着肚皮,你都能看见里边的颜色。
他们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就那么躺在那儿,直瞪瞪地望着天空,有时还会呻吟两声“饿,饿呀……”这时你就知道,他还活着。在他们不吱声的时候,眼神都是直勾勾的一动不动,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死的还是活的。
军队开始行动了,平时的一切规矩,法纪,在战时都得服从军事需要。士兵们逐家逐户地搜查粮食,哪户人家一冒炊烟,马上就会被巡街的兵丁发现,他们立即就会上门搜查,连锅端走。战时一切从权,所有的粮食全部集中供给。
守住济南,将是无上的功勋与荣耀,但是不可避免的,那些不情不愿被绑上战车的百姓们,则必须承担这战争的后果。济南城开了一道城门,一批难民被放出去自谋生路了。他们就像当初庆幸逃进了济南城一样,又暗自庆幸头一个逃出了济南城。
因为燕军将士不明白这些面黄肌瘦一吹就倒的难民突然跑出城来是怎么一回事儿,所以最先逃出城来的那批人得以幸运地溜走了,更幸运的,其中有些人还得到了一些士兵的施舍,扔给他一个啃得只剩一半的馒头。
可是当燕军明白了城中守军的用意时,燕王朱棣一声令下,围城之外的兵营,便也俨然变成了另外一座围城,拒不允许任何人出来了,除非城中守军投降,否则难民必须全部回城。
难民们想回城,回不去了,当他们被赶出城的时候,城门就已再度牢牢地封死,这些难民进退不得,任他们如何拍打城门,哭喊、乞求,那城门始终巍然不动;任由他们如何硬闯、下跪、甚至有些大姑娘小媳妇们不顾羞耻地袒露胸乳、牺牲色相,试图获得燕军的怜悯,迎接他们的始终是冰冷的刀枪。
一天……
在这个地方,连水都没得喝,为了表示驱逐他们的决心,城头上自然不会抛下水袋;为了表示绝不接纳的决心,战壕外的燕军当然也不肯援以瓢饮,有些已虚弱之极的人就这样躺下了。
二天,城中又赶出来一批人,这时候,第一天赶出来的人已经没有多少还能站着、坐着的了,大多数人都匍匐在烈日下,熬尽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
三天,又赶出来一批人……
“铁大人……”有几个小吏眼见城下凄惨情景,实在忍不住了。
“不必说了!如果铁铉能以身代,何惜此身?可是……为了打败燕逆,不得不为!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你们不必说了!继续!每日一批,驱赶难民,不许他们携带粒米出城!”
小吏们唯唯退下。
铁铉屹立不动,也许他的心在滴血,可他的脸却如铁铸,看不到一丝的情感波澜,他的双眼看到的不仅仅是眼皮子底下的一座济南城,他看得更远,他要挫败燕逆的计划,保住皇上的江山,将士们可以流血牺牲,谁又不可以牺牲?
燕军大营望楼上,朱棣同样一动不动。
铁铉想疏民集粮以供军需,他如何不知道?让铁铉从容施计,就要加大他攻城官兵的伤亡,比谁狠么?朱棣冷笑。
“求求你们,放我们过去吧,我们不是朝廷的兵马,求求你们……”
哀求声并不大,因为他们已经饿得没有力气说话。那些兵将都是在战场上砍头枭首面不改色的杀神,可战场厮杀是一回事,这般等同于虐杀手无寸铁的平民,那是另一回事;一刀下去,痛痛快快地杀了他是一回事,眼看着他们苟延残喘着,坚强地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力,那是另一回事。
对戍守在战壕一侧,阻止难民逃离的燕军将士来说,这同样是一种难言的煎熬,他们亲眼看着那些人一寸寸地死,或者实在无法承受饥饿和干渴,自尽而死,还有一些濒死的母亲,眼见逃不出去,便把奄奄一息的婴儿,或者几岁大的孩子扔过战壕来,你怎么办?难道你能再扔回去?
前锋营主将邱福忍耐了几天,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找到朱能、张玉等几个知交好友谈了谈,几人一起来到朱棣面前。
他们还没说话,朱棣便淡淡地道:“朱棣是燕逆、你们是燕匪,你我统统是大逆不道、该诛连九族的反贼,可是这本该由他们来保护的百姓,居然成了他们增加取胜筹码的人质,好笑吗?慈不掌兵,善不称王,本王只为本王的军兵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