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 (1-1016章)-第1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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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又道:“人常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然而,说来容易,身为帝王,岂能轻率犯错,一旦犯错,岂能轻易更改?故而,唯有慎重,兼听则明呀!”
朱允炆这才听明白了些,迟疑道:“皇祖父,您是说……方才徐增寿所言不尽不实?”
朱元璋摇摇头:“骗你么,那倒未必,也许他说的是实话,不管是否详尽详实,你都不该那般轻率地表态的。”
朱允炆胀红脸道:“孙儿知道了,那……那不如追回成命吧,这件事还是令有司详查的好,不然……不然真个要应天府按照孙儿的意思去办,万一那杨旭才是盛气凌人,欺辱族亲的人……”
朱元璋淡淡地道:“那又有甚么关系,比起当朝储君的威信,一家一姓些许得失,又算了甚么,难道朕的孙儿一句话,还抵不过九头牛么?”
朱允炆感受到祖父的关怀维护,不禁为之动情,眼圈儿一红,低低地唤道:“皇祖父……”
朱元璋拍拍他的手,又道:“朕这次重修大明律,其实也是为了你。以前《大诰》之中的刑律过于苛重了些,法律太重了刑罚必然泛滥,吏治太严了则施政必然苛薄。钳制下民犯者必众;拘索下情巧伪必滋,百姓们要手足无措了。朕主天下时,正当收拾乱世,又当新贵丛生,不法者众,所以刑不得不重,如今惩治贪官污吏已见成效,天下稳定了,你治平世,刑便当轻,所谓‘刑罚世轻世重’,即为此理。关于重修大明律的事,你可以关注一下。”
朱允炆连忙应道:“是,孙儿记下了。”
朱元璋颔首道:“嗯,你退下吧,朕有些乏了,歇息一会儿。”
“孙儿遵命!”朱允炆站起身,给朱元璋掖了掖被角,蹑手蹑脚地退出殿去,刚出殿门,一转身,就见黄子澄头顶两扇官帽翅儿摇呀摇的,脚步匆匆而来,朱允炆有些诧异地迎上去,唤道:“先生,何事如此匆忙?”
第130章 贼心不死
发生在宫闱帝阙之中的这些事情,处在夏浔的位置是根本感觉不到的,他只知道彭梓祺携了香囊,见到了中山王府的三公子徐增寿,徐增寿往应天府走了一遭,随后他就被放了回来,还以为此事全赖徐增寿相助,根本没想到要整治的人到底是什么背景,此后风波之中中山王府又动用了多少人脉关系。
其实事情到了这一步田地,就算他肯罢手,宁愿接受任何制裁,中山王府也是决不肯罢休了,中山王府既已插手,这就不是夏浔个人的事情了,事关中山王府的体面,非得全力以赴不可。
夏浔回到秣陵镇后,也精心做了一番准备,准备十日之后的开堂重审。
要说人证,最初的目击证人就是他府上的那些下人,此外还有被雇来清理房舍时的那些工人、匠人,物证则是被清理出来的那张破烂供桌,还有仍然沾着污秽的亡母灵牌。
这些日子里,大理寺、刑部、翰林院、都察院、礼部的各位官老爷们都没闲着,此案的特殊性,已经使它成了朝臣们之间一场激辩争议的关键,再加上中山王府和黄子澄暗中的推波助澜,简直变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学术研讨会。
到后来黄子澄很悲哀地发现,他已经左右不了局势了,也没有任何人能左右局势了,这桩案子的原告和被告已经被那些辩得兴高采烈的官老爷们自动无视了,他们是研究学问的,最喜欢深究这个案子表层下面深藏着的社会意义和学术价值,至于原告死了牛、被告受了辱,管他去死!
孝道与国法发生了冲突,如何使两者之间能够和谐圆融,而不致互相抵触呢?
辩证的焦头最终集中在这一点上面,尽管历史上的各个朝代其实治国核心仍然是法,但是都用儒做了包装,或者外儒内法,或者阳儒阴法,但是哪怕人人心知肚明,这法家的东西却是绝对不能搬上台面的,因此,儒才是基调,才是法的核心。
而儒家,重的是理,天理、国法、人情,三者必须统一,明天理、顺人情,这才是合格的法。一直以来的儒家之法,都要求执法者应天理顺民情,屈法而伸清,循经义而折罪,主要原则就是原心论罪,既主观上恶性的有无和大小定罪。志善而违于法者免,志恶而合于法者诛。也就是说,主观动机是好的,违法也无罪。主观动机是恶的,合法也诛杀,方可惩恶扬善。
因此自古以来才有许多貌似不合法,却被法律所允许的行为,比如同居相为隐(一家人里有人犯了罪,可以为他隐瞒,不必承担举告和举证责任,大逆之罪除外)子不言父过,存留养亲,五服定罪等等。这就是几千年来由天理国法人情三大要素构成的独特的中国法律,它超乎寻常的稳定,直到大明这个时代,还从不曾有人把它打破。
而杨旭先占了理:私产是受保护的,禁止他人侵占;又占住了义,父母之庙堂受辱,为人子者自当洗雪,这是孝义。而杨氏族人所谓的索赔、挨打、受辱、耕牛被杀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犯错在先,而且是触犯了大义之道才酿成的,因此一切后果自行承担,杨旭不应受惩。
这个辩论结果出来以前,王洪睿王大人已经写好了判词,他才不管那些人聒躁些甚么,徐增寿已经把皇太孙的那番仗义执言带到了,皇上说了,皇太孙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那这就是皇帝的口谕了,你们怎么讨论那是你们的事,我老王就认准了一点:跟着上面走,绝对错不了!
所以夏浔的第二次升堂审讯,毫无意外的大获全胜。一直吵着自己被打脸的杨老爷子,上赶着凑上他的老脸,在朝野无数人关注之下,再一次被狠狠地掴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一次他终于真的病倒了。
杨氏家族的气焰顿时被打压了下去,现在夏浔府上一个下人出了门都是挺胸抬头,扬眉吐气,杨氏族人见了他们家里的人都绕道儿走,秣陵镇上的外姓百姓对他们更透着一股子讨好的热乎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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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浔和彭梓祺、小荻站在柳荫下边,看着自家院子里已经搭起来的房舍架子,说道:“咱们刚刚回来,到了这个份上也就成了,暂时不宜再和杨氏宗族有什么大的冲突。房舍虽在日夜赶工,可要盖好还得有段日子,这两天我想去找找父亲在我幼时订下的那户人家,见见人家长辈,商定一下成亲的日子。”
彭梓祺道:“我跟你去。”
“不行。”
夏浔顿了一顿,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微笑道:“肖管事是最熟悉他家情形的,得陪我同去,虽说我们老杨家这些人当头吃了一闷棍,未必还有胆子敢来捣乱,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里没个人看着怎么成?”
小荻挺起胸膛道:“有我在!”
夏浔瞥了她一眼,小荻吐吐舌头,红着脸道:“唔……那我陪姐姐在家里。”
夏浔一笑,又转向彭梓祺,低声道:“别担心,该见的话,早晚会见到的,我对你说过的话,永远有效。”
“人家才不是担心这个。”
彭梓祺有些不好意思了,忸怩了一下,才道:“好,你去吧,我会好好……守着家里。”
夏浔颔首道:“嗯,你今晚从燕王送的礼物中挑四样出来,明儿我带上,去谢家时要用上。对了,那两颗一般大小的走盘珠不要动。”
彭梓祺讶然道:“为什么?”
夏浔在她鼻头上轻轻刮了一下,微笑道:“因为我看你和令兄刀柄上都镶着珠子,估摸着青州的那位岳父大人一定喜欢珍珠,那两枚走盘珠,我准备回青州求亲时,当聘礼用的。”
彭梓祺听了脸若石榴花,喜孜孜地应了一声,些许忐忑和酸楚的感觉登时一扫而空。
旁边地上王木匠睁一眼闭一眼正在打木线,听到这里抬起头来一眼睁一眼闭地瞄了他一眼,心道:“我这东家,还真是个会哄人儿的主儿!”
“少爷,我那未过门的少夫人,今年几岁,叫什么名字呀?”
一旁的小荻看不得两人的卿卿我我,鸡皮疙瘩掉满地,赶紧的插嘴,免得两人眉来眼去,腻得不行。彭梓祺也正想知道杨家大妇的名号,一双探询的目光也望向他,夏浔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张婚书就藏在那里。
“她呀,她今年刚刚二八,名叫谢露缇,小字……谢谢……”
“谢谢!”
肖管事向路边下棋的那个半大老头儿道了谢,回到夏浔身边:“少爷,听那人说,谢家十年前就卖了宅子搬走了。”
“搬走了?”
夏浔有点发懵,没见到这位未婚娘子时,他的心里也在打鼓,不知道她是挫是黑还是满脸麻子,长相到底如何,性情是否温柔,品性是否正派,担心了一路,想不到赶到这聚宝门了,人家却已搬走了。夏浔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要是她这一搬下落不明,我再也寻她不着,也就不用冒险娶她了吧?
就听肖管事道:“是啊,这聚宝门附近是繁华之地,听那老者说,谢家当时家里比较拮据,便出售了这里的房产,搬到地价比较便宜的城边去了。因为出售祖产总是件丢人的事嘛,所以搬去的具体地方,原来的老邻居也不好打听,这些年没往来,就更不知道了。”
夏浔一听,心又提起来:“还在南京城啊,那可不好装着不知道了,可南京也不小啊,这要找到什么时候?”
肖管事道:“少爷,咱们往三山门那边转转吧,老肖当年陪老爷来过这巷子一次,是签婚书的。随后就请了谢家老爷出去吃酒,地点就在三山门那边的一处酒家,听他们当时和店家打招呼的口气,酒楼掌柜和谢家老爷应该是极熟悉的朋友,也许他那儿能打听到一些消息,如果还是不成,那少爷就先回去,老肖使点钱寻几个本地的闲汉帮着打听。”
两人一边说,一边沿着秦淮河向三山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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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从聚宝门直到鸡鸣寺这一段是最繁华的区域,市面上、秦淮十六楼雄峙于秦淮河畔,夜夜笙歌不断,日日丝竹声声,即便是在一向肃谨的朱元璋治理之下,这里也依然是南朝金粉的天下,纸醉金迷,风流处处。
秦淮河畔虽是声色犬马之地,却也并非全都是烟街柳巷,许多富绅豪商,也都在这里建有房舍。其实元朝时候,南京已经败落了,朱元璋鼎定中原,立金陵为都城,重又大兴土木,进行了一番营造,因为耗资巨大,朝廷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当时天下第一富豪沈万三还负责了半座金陵城的重建,终于把南京城打造成了天下第一大城,气隗之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有了城池没有百姓岂不是一座死城?朱元璋又用上了秦始皇的移民妙计,把江南的富户名门缙绅豪富来了一次大搬家,一口气迁移了二十万户,十万户迁至中都凤阳,十万户迁至金陵。如此一来,金陵终于重见辉煌,高楼大厦比比皆是,世家豪门处处可见。
鸡鸣山下的国子监,便是金陵城灵气所钟之处了,本朝的太学生们和外国前来留学的太学生,俱都毕集于此,研求学问。这里建筑宏大壮观,有正堂一座十五间,名曰“彝伦堂”;又有支堂六座,分别为率正、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每堂有十五间;藏书楼十四间;太学生住处一千多间,外国求学生住处一百多间,另有讲院、射圃、菜圃、磨坊、仓库等一百多亩。
此刻,国子监射圃后面的一片修竹林中,正有一阵幽幽雅的古筝声飘逸流出。修竹婆娑下,有一方石台,石台上横置一具古筝,黄子澄一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