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树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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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绎却沉默着,片刻无言。他的眼帘也垂着,辨不清是在看着那张纸上我龙飞凤舞的字迹,还是仅仅只是不愿看向我。
我耐心地等着,终究有点沉不住气;悄悄眼睛四下一转,发现席间诸人多是面色尴尬,还有几个甚至额头上渗了点薄汗,碍着我和萧绎面前,又不敢抹拭。我忽然觉得荒谬起来,想着那些人倒当真是陪客了;只怕此刻心里,也暗暗叫苦,不知一个湘东王妃,能搅局至此吧?
我放轻声音,尽量婉转说道:“不知王爷……对臣妾拙作,有何品评?只怕……是只一心顾着以景入情,缠绵有余而清丽不足,徒然惹得众位大人见笑了罢?”
萧绎闻言,抬头看了我一眼,终究沉沉叹了口气,道:“这还是本王第一次见王妃作诗;若能借景寄情,虽然失之直白,倒也尽够了。”
我笑一笑,应道:“承蒙王爷不弃,对臣妾拙作这样谬赞有加;臣妾原本还等着着实向在座各位大人好好讨教一番呢,王爷现下这么一说,倒显得护了臣妾的短,教臣妾谦虚求教的话反而像是托大,也说不出口了。”一壁笑着,一壁示意身旁小僮去外面马车上,拎了来我早预备好的一个酒坛,倒在桌上一个空了的酒壶里,只觉香气扑鼻,酒香醇厚。
我示意那小僮给在座每人斟满一杯,端起自己的酒杯笑道:“这是宫里自酿的桂花酒。我不懂酒,只觉着这股清香醇入心脾;瞧着倒是比外边寻常卖的更胜一筹,今日带来,也请众位大人品尝品尝。”
然而现场一片不自然的寂静。大家面面相觑,虽然对我带来的礼物都显出颇为好奇的样子,却不敢当真在萧绎首肯之前与我推杯换盏。
我暗叹,对这些人的迂腐拘礼有些无奈。但是这些人终究也只是在朝中混个一官半职讨生活罢了;正如我的父亲,官居信武将军,说起来威风,其实不过别人手下一个会打仗的家奴,万事都要仰仗主子的鼻息。虽然我名义上也是他们的主子了;然而我只不过是外边嫁进皇家的儿媳,兼且讨不得皇上欢心,这地位只怕也是岌岌可危,又哪里比得上堂堂湘东王的面子?
我正要一笑置之,把自己手中那杯酒饮尽,然后借故退席;萧绎既存心不为我解围,一个出得大场面的合格王妃,总该晓得自己如何自然地转圜,如何从容不迫地退场。我从八岁就入宫,这么些年来,虽然遭人指指点点,明里暗里苦头吃了不少;但这些教诲训练,倒都齐全。如今终于到了使出来的时候,心里虽然有那么一丝怨怼,表面上的态度仍是玲珑圆融,落落大方。
但是这时候,却有人出来帮我解这个围了。
有人自远处走近,喧哗的嘻笑声随风传进我们的耳中。及待来人到了近前,定睛一看,却是太子萧统,与晋安王萧纲。两个人平素都与萧绎感情甚为融洽,今日想必也是专登赴会,凑个兴头。
那先前大声说笑的人,却是晋安王萧纲。与长兄萧统和幼弟萧绎相比之下,他没有那两人的俊美容貌,而是方颊丰下、须鬓浓如墨画,器宇宽弘,喜怒却甚少形于色;眼神灼然,眄睐之间,目光烛人。但他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皇家威势,教人看着,仿佛更加难以亲近。然而他对待旁人却甚为温和,与他的威严外表颇成奇妙的对照。
“好啊,不等我和太子到达,就开始享用这宫中特制的上好佳酿;今日倒是每个人都要罚一杯才行!”
我望向身旁的萧绎,而他也显得颇为错愕。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起身迎接两位兄长,温文笑道:“还不是昭佩私下携出,等不及就要献宝?不过要罚酒虽可,昭佩一介女流,不胜酒力,她那一杯如不能免,我也只好自告奋勇代饮了。”
我讶然望着萧绎,见他很自然地从我手边拿走那一杯酒,在众人的哄笑哗然之中,当真仰首一饮而尽。他本是不胜酒力的,脸上立刻浮现一抹潮红。
然而那些人正在兴致高昂之际,又怎肯轻易饶过他?何况有晋安王萧纲领头与他开着玩笑,要他同样也将他自己该饮的一杯如此痛快干脆地喝掉;首座上的太子萧统笑意温文,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片喧嚣,并未阻止席上这番融洽的劝酒。那些文人才子们,仿佛得了默许一般,更是笑逐颜开,熟不拘礼地闹起萧绎来,和乐融融。
我一时间却有些尴尬,仿佛就那样不着痕迹地被排挤在外。萧绎代我喝下了本该我来喝的酒,然后酒过三巡,却再没有一巡是包括我在内的。他很自然地为我接下了敬酒的责任,于是我便连自斟自饮的权利都被剥夺。
我只好拿过眼前那壶茶来,一边往自己茶杯里斟满,一边思忖着萧绎的用意。他为我挡酒,是出于关心我呢,还是想不动声色地把事情引往这个方向,好让我觉得尴尬、无趣或是被忽略,进而息了想要接近他的念头,放弃融入他生活圈子的尝试?
呵。我冷笑。假如是前者,那么我的尝试,便已经成功了一半。倘若不幸竟是后者,萧绎便是还不够了解我。难道他以为……我竟然会因为受了这一点冷落,就半途而废?难道他不知道,这么多年以来,我已经忍耐过够多的冷落,多得我决不会将今日的这一点点当作某种无法承受的痛苦?
我眼中忽然映入半扇衣袖,那衣袖是以中等质料的白布制成,只在袖口绣着华丽云纹,稍稍衬托出主人的地位超然。衣袖下的手中也拿着一个茶碗,我一怔扬首,看见太子萧统温和的笑容。
“让我来猜。”他的声音温厚纯净,眼睛望着我杯中的水色。“一定是君山银针。我倒不知七弟的诗酒之会,还有这样好的茶;否则我一定会经常来叨扰。”
我疑心他听见了我方才的轻声冷笑。然而我也不好直言询问,唯有垂下视线,执壶为他斟满一杯香茗。我紧紧盯着洁白无瑕的瓷杯中,那淡绿晶莹的水色;杯口微微冒着热腾腾的烟。忽然,我的眼中涌上了某种透明的雾气。
“……不要灰心。”我听见他低低的声音,用一种只容我们两人听到的声量说着。
“要了解一个人的过程,必定会经历很多痛苦。”
我震愕地转头望向萧统,他察觉了我的注视,微微向我一笑。那笑容清朗如风,又柔软如云,温暖了我的心,使我的不安和委屈,都变得轻淡。
第十章
厌禳之祸
于是,我竟然就这样坚持了下去。
无论是和暖温煦的春日,或轻寒如水、沁凉沾衣的秋,甚至夕阳半隐时的夏日傍晚,四季更迭,轮回一遍;我淡妆素裹,出席无数场相同的诗酒之会。
然而萧绎那种温和却疏离、有礼却淡然的态度依旧。唯一不同的是,我愈来愈熟于应付这种场合,愈来愈可以从容面对他的诗朋酒友。
我甚至在不知不觉间,为自己在京城里赢得一些赞赏。在京里,如今我也薄有诗名。人人都说传说中孤僻叛逆、任性无礼的湘东王妃,虽是女流之辈,却写得一手好诗,才华不容置疑。在这个文采风流的时代里,也难怪我会恃才傲物,任性而为。
呵。我苦笑。
我从不知道在无心之间,已经为自己挣得众人的大半谅解。是他们也终于厌倦了终日佞佛的皇上么?以至于我为皇上所厌恶排斥,都不再是一种难以原谅的污点了?还是这个时代如此疯狂,大家都只追求着文采飞扬、名仕风流,以至于我这样一个不祥的女子,只要能诗擅文,就值得旁人的无限同情和体谅?
然而尽管我赢得了这样的谅解,我最期待的、来自于萧绎的谅解,却并不曾出现。
他从不反对我随他一起出席诗酒之会。当我用尽了一切方法,一次次都有不同理由硬要跟去时,他也只是静静注视着我,然后任由我跟随在他身后。我逐渐和他的诗朋酒友熟稔起来,逐渐可以更自然从容地与他们席间酬对,他也总是一如既往地坐在我身旁,并不多说话,不笑也不恼。
有时候,他的温煦会更加无端地惹恼了我。我故意高声与他的左右谈笑,故意作一些意有所指的诗句来刺伤他,然而他不再为之所动。我再没有在他脸上,看到我初次朗诵完那首“芳树”之时,他低垂了眼帘静静注视我纸上字迹,眉间掠过的那抹淡不可察的、复杂的忧郁神情。
我在这样徒劳无功的一次次尝试中,逐渐变得绝望。而这样毫无理由的失败,和漫无尽头的等待,让我的热望,逐渐变为疯狂。
我变得脆弱易怒。我几乎迁怒于每一个人,文思殿中上上下下的宫人仆婢,无一不被我怒责过。皇上虽然仍旧命我抄写经文,然而我再不乖乖遵旨。
我开始拒绝抄写;在萧绎一次次耐心劝说,仍徒劳无功之后,他有时会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毫无办法地望着我,神色里是那样苦恼,却一句话也不说。
那种无奈却又容忍的苦恼神情,往往会忽然使我心软。我会觉得自己这样任性地抗旨不遵,对他而言,也是一种细微而痛苦的折磨;于是我屈服了,我开始慢慢地抄经,妄想拖延得更久一点,好让他再度回来关心我的进度。
虽然他的神情,往往只有苦恼、无奈、为难、或某种极浅的悲伤,然而我却恶意地想要一再看到他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我想要让他痛苦,想要让他时时刻刻挂念于我,想要让他关怀我、让他为我担心;这样我就可以说服自己,告诉自己他并不是表面上那么不在乎我;在他心里,我毕竟占据着某个角落,让他悬念,让他担忧,让他牵肠挂肚——
然而近日,宫中却发生了一件大事。大得让皇上再也无心去管我这小小湘东王妃,是否按照他的圣旨乖乖抄经祈福。
太子萧统与晋安王萧纲的生母丁贵嫔,不久前一病不起,竟尔薨逝。太子一向仁孝,自是哀痛逾恒,水米不进;腰带十围,减削过半。及待丁贵嫔出殡归葬之后,忽然有一位东宫的宫监鲍邈,因为平日不为太子所喜,竟然跑到皇上面前,告密说太子有厌祷事,并且凭空添加了许多枝节。
其实这件事,原本也只不过是一个懂得些风水堪舆之术的道士,看了丁贵嫔下葬的那块墓地之后,进言说此处风水有异,将来恐不利于长子,宜预先厌禳;所以准备了蜡鹅等物品,一道埋于墓侧改运。
谁知皇上本来对太子声名远震,就已经颇为忌惮,这下抓住把柄,更是穷究其责,还打算交付有司惩治。这么一来,明摆着是要以此事为原由废太子了;幸好右光禄大夫徐勉一再苦谏,好话说尽,这才勉强放过太子,只把那道士抓来处死了事。不过此后皇上对太子的态度冷淡许多,而且有意无意地开始称赞其他皇子,制造太子地位不稳、随时可有人取而代之的风声。
这其余诸皇子之中,萧绎忽然重新引起了皇上的注意。宫中传言说,某日皇上召见湘东王,当著群臣面前,问萧绎道:“孙策在江东起事立国时,于时十几?”据说当时,萧绎从容不迫答道:“十七。”于是皇上大喜,笑咪咪地抚着他的头顶说:“正是汝年。”话语里透露出某种欲以湘东王将太子取而代之的意图。
然而这一切纵使是捕风捉影,却也不全然是空穴来风。至少,最近皇上陆续将几位年长的皇子封爵、外调,很明显想让他们在地方上多所历练,建立政绩,好好培植自己的势力,隐然造成一种与太子分庭抗礼的态势。不过我原以为,即使萧绎颇得皇上欢心,也还不到出京去做地方官历练的年纪。但是世事岂能尽如人所料?
第十一章
相思下只泪
一清早,我刚起身,精神不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