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孤寂2012-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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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再度深深体会到了十年前时常盘踞在心中的委屈。
我咽下喉中涌起的涩意,转身跃上王府高高的墙头,从上面纵身一跃而下,再不回首去望身下满庭落梅深处、那个落寂的身影。
站在高高围墙笼下的阴影中时,我抬首仰望头顶弥漫着寒雾、灰朦朦的广阔天宇,凝干了眼中的湿意,拔腿便向渡头奔去。
奔跑之中,我松开被咬得出血的下唇,心中默默想着:此生此世,我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
尽管,我仍是不知道,也没有勇气再问出口——身为凡人的他,为何会一眼便看出我是只狐。
离开王府后,我一直在想我今后的去处。我不敢再回巫山,或许,我是害怕回去之后,便要面对姑姑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幽邃的目光——那样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在她眼里无所遁形。
六隐思君兮陫恻
我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来。但我却迟迟未变幻回自己修炼成的形貌——理由是,那次变身已几乎耗尽了我的灵力,倘若再施展幻形术,恐怕我会被打回原形。
十年前的噩梦仍没有从我心中抹除,我再也不愿将自己的狐形崭露在人前。
没有回到巫山的我,仍旧在这实在算不上繁华的鄄城里徘徊。
这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晚。我每日站在王府外的巷子里,依稀能闻到由他房中飘出的、飘渺淡绰的水仙花的香气,也依稀能听到自他房中传出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即使站在这里,我也能感觉到他的病况正在一日日加重。然而我不是神仙,我推算不出他的余寿。
我听着他的咳嗽声,心里不时传来阵阵窒痛——我常常害怕,下一声咳嗽,是否,便会带去了他这苟延残喘的生命?
他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吧?人的寿命总是这般短暂,可我知道他若是死了,在后世史书中,则绝不会是病死,而是忧郁成疾,郁郁而终——就如同这片神州大地的历史长河中,万千孤清高洁的文人一样。
他忧郁而终也绝不会全因为甄后,我想更多原因是因猜忌他的兄长、他饱受罹乱的家国。
其实我并不喜欢那些自命孤高的文人墨客,也不喜欢那些终生都在抒愁寄慨的伟大诗人。
我在他命中不过是个过客,然而却占据了他生命里最寂寞的五年时光。
那日,我仍是趁着夜色潜入了他房中。我想自己实在是个很贱的女子,不过我转念又想,我本就不是人。我是狐,是畜生。畜生本就低人一等。
也许是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我于是选择继续留下。
我偷偷潜进他厨房里,将自己的灵血滴入他的药碗中。当下人来厨房端药之际,我已悄悄纵身跃上了房梁。如是几次后,他的病况果真有了好转。
他不会知道他病情好转是因为我的灵血,为此我不禁略略感到有几分失落。有一日,我终于忍不住来到他窗口,站在窗外看着他——我既不愿就此离去,又害怕被他看见、再度赶我走。
可是,那个凡人却似乎拥有法力一般,仿佛知道我就在他窗外,目光有时会有意无意地瞟向我所立之处,那个时候我则会匆匆躲入暗处。然而当我再度翘首张看时,发觉他的目光已落在手中书卷上,再不向我这边望来一眼。
如此徘徊了数日,我甚觉疲惫。
数日后的某个黄昏,便在我满心惆怅地决意离开之际,他忽然从轩窗前探出头,对我说:你进来吧。
……
我从门口现出身来,迟疑地望着他。却见他朝我温和的微笑,用诚恳的眼神证实了我没有听错。
我咬了咬唇,终于走上前去,看着他,不冷不热地问了句:凭什么你让我走我就得走,你让我留我就得留?
他没有回答,脸上挂着一抹澹宁温柔的笑意,对我的顶撞丝毫不以为忤,徐徐伸出手来,在虚空中轻轻一抓,却什么都没有握住,便徒劳地放下。
我不知道那一刻,他究竟是想握住什么,便疑惑地望着他。
他却没多说什么,只是微笑问我: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他终于叫我“姑娘”,而不再是“狐”。
可是,他问我的名字……我没有名字。从记事起,我便从未有过名字。
一只畜生是不会有名字的。而后来上了巫山后,姑姑也从未给我起过名字。
终于,我沮丧地摇了摇头。
他瞬了瞬目,继而笑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我很喜欢这句诗。你以后,就叫江离罢。
……
江离。一千多年后,当年那些往事都已随着时光的变迁而模糊,那些故人也一个个从我这没有尽头般的生命里远去,唯独这个名字,始终常伴着我。在我有生之年,它便不会被无情的时光之斧磨灭。
或许,他不过是寂寞得久了,希望有个体己的人陪伴在身旁而已罢?——那个时候我不由得想。一个先后失去了结发之妻和所爱之人的人,先遭父皇冷落,后又被兄长放逐,屡遭贬爵,怎能不寂寞?
七既惸独而不群
子建的发妻崔氏很早便过世了。据说当年她穿了一件冒犯天颜的衣服,于是被魏王——即他的父亲曹操,一杯毒酒赐死。
那个权贵出身的女子是不幸的,无论她一生的爱情还是最终的结局。
她一生都活在另一个女人的阴影下,未曾得到过自己夫君真正的宠爱。而关于自己夫君与他嫂子的流言,多年来已沦为贵妇小姐们茶余饭后的笑谈……或许曹操的赐死,对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而子建更是不幸的。这种不幸不仅源自于他无法自制地爱上了一个年长他五岁的女人、并且这个女人还是他的皇嫂,更是由于,一腔赤诚的他,一直为他那心胸狭隘的皇兄、以及那个男人的儿子猜度防备。
作为一个风骨清奇的文人,却生在这样一个诸侯割政、民不聊生的乱世,注定有一个被天下人斥骂为“国贼”的姓氏。他的兄长处心积虑谋算着如何置他于死地。
他所需要忧虑的,除了兄弟间那无法化解的芥蒂外,更有那来自血脉中的、他父亲传承给他的责任。
自始至终,我从不认为曹操是那些所谓忠臣烈士们口中的“国贼”。无论这个天下姓刘也好、姓曹也罢,只要能让百姓们安居乐业、吃饱穿暖,那么他就是位英明的仁君。那些受此恩惠的百姓无资格责骂他的“不忠”,而那些自幼熟读经史子集的“汉臣”更无资格质疑一位穷极心力将汉人的江山从衰败贫穷带到繁荣富强的王者。
可是,曹操终其一生都未能成就他的皇帝梦,他的福荫留给了他一个比一个无能的子孙……
、三
次年,子建再度遭他兄长谪贬雍丘,我便也随他而去。
那一年,我看着才过三旬的他两鬓渐染霜白,额上也生出了细细的皱痕。
他常在夜里靠在庭中的湘妃竹榻上,仰头望着遥远的星空,仿佛从那里看到了很久远的往事。
甄洛姐姐去世以后,我病了很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病好之后,我才渐渐发觉原来那不是梦,而是来自我前世的记忆……我,是天神后羿的转世。而甄洛姐姐,便是洛水的女神——宓妃。
某一夜,他突然望着星空幽幽开口,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出这样一句。
彼时,我刚推门走入□,本以为他睡着了,欲给他盖条毡子。然而听见此话后,我心中顿时震骇莫名。凝视着他那仿佛孤寂了万年的冰澈双眸,我不得不相信,那并非梦话。
我轻叹一声,无言以对。或许作为狐类,我应该比常人更容易相信人类口中的所谓“神话”。
何况,倘若他真的只是普通的凡人,又怎能一眼便看出我是只狐?
然而我仍是觉得荒诞。
后羿曾爱上了冰夷的妻子宓妃,那么是否意味着他的兄长曹丕,便是转世后的冰夷?
正当我这般想着之际,就听他淡漠的话语缓缓出口,印证了我的猜想。
我们争夺宓妃未果,天帝为了化解我们的恩怨,令我们转世为兄弟。而宓妃也随我们打入凡界,由她自己选择——她的夫君。
说出这句话时,我见他的眼神微微一黯,唇角轻轻漾开一个苦涩的笑意,语意落寞:甄洛姐姐至死,仍是选择了留在他的身边……她至死,心都系在他身上啊……
一语未竞,他便猝然掩口,颤抖地咳嗽起来。
望着他指缝间溢出的丝缕鲜血,我心口蓦地一痛。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何苦,入亦复何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他此刻喃喃念出的,正是甄后临终所作的《塘中行》。这首诗在数百年后,被南朝的徐陵编入了《玉台新咏》中。
我那时静静凝视着他落寂的双眼,只觉心中涩意暗涌。
八年既老而不衰
三年后,魏文帝曹丕薨,太子曹叡即位。
我本以为,他早已对这个国家心灰意冷了,然而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且自以为是的想法。或者说,那只不过是我的期望。
仿佛那几年的消沉只是为了等待,兄长去世后,他的侄子曹叡即位,他即被徙封浚仪,次年,又复还雍丘。
其实我知道他还未曾死心,却不料他执念竟然如此之深。他仍是放不下他爹辛苦打下的这片江山。他与曹丕兄弟间芥蒂再深,毕竟不关曹叡之事,更何况,曹叡身体里,不仅流着曹氏的血,还流着一半甄后的血。
或许,在我看到《感甄赋》中那句“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时,便该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十年的风霜磨去了他少时的锐气,他也早已不再是他父亲在世时那个“耽于觞酌,流情纵逸”的贵公子。父亲死后,他为了在兄长的监视下保全性命,而不得不隐忍多年,然而由始至终,他“不自雕励、任性而行”的性情,仍未有过分毫改变。
他仍顾念着曹叡做太子之时、与他那一点可怜的叔侄情分。然而皇家自古无亲情,何况那个时候,京师已有“云帝已崩、从驾群臣迎立雍丘王”的讹言,可想而知,他当年的处境是多么危险。曹叡对他早存了防备之心,何况作为一个皇子,从小便听着自己叔叔与母后间的暧昧流言,心中又怎可能不存一丝耿介?
这一点更加确实证明了曹叡不可能是他的儿子。否则自幼便生长于帝王之家的曹叡,或许从一登上帝位,便该找借口将他除去——就如同几百年前,那位叫“嬴政”的帝王。
尽管没有凭据,然而我始终认为,嬴政与吕不韦的关系并没有正史中所记载的那样纯洁。当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也许只是因为:正如人们口中所说,是我们狐类的心思太不纯洁。
不过子建自不可能是吕不韦,曹叡也绝不会是第二位始皇帝。
曹丕没有杀子建,是因为他认为当年的子建对他的江山已无法构成任何威胁。何况他虽留了子建一命,却剥夺尽了他作为皇室中人的尊严,后又将甄后处死……对于子建那样的人来说,或许活着,才是更加深重漫长的酷刑吧?而作为他亲兄长的曹丕,自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
而曹叡留着子建不杀,明着是念惜“叔侄之情”,实则也是因他帝位未稳、不想落人口实、掀起朝中风波吧?
当然,这些都只不过是我这个狐狸精的臆想而已。即使我花费再多唇舌,子建也是听不进去的——毕竟,他才是博览四书五经的圣贤人,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