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错-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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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叭嘴处绕出的人是上午那位张先生。他一见叫白马的老人也立刻躬起身子陪上了笑脸:“白马,您今儿怎么有兴致来这牢房溜达,这里晦气大别肮脏了你的神气,有什么事我陪您到外面赏着清亮朔月说。”
白马的问话被这张先生打断心里自然不太高兴,又听他话里话外在往外赶他,便沉下了脸道:“张先生,我们苗人不比你们汉人喜欢看着月亮吟诗作赋。你老实告诉我,这些女娃被世子抓来究竟要干什么?”
张先生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回了他一串不知道,表情之真诚,连我几乎都要相信他真的不知道了。
“不知道干什么,那苗王知道抓这些女娃的事吗?”
“白马您这是真高抬张乡了,苗王和世子的事怎么会告诉小的呢?”
白马在张先生这里碰了一串软钉子,脸上不由露出了丝阴冷的笑,什么也不在问,转身拂袖而去。
他一走远,张先生立刻痛斥起了牢头,然后吩咐先将新来的女娃收监,再有人问起什么也不许提起,说完就急匆匆走了。
随着张先生身影的消失牢里的苗兵都松了口气,牢头忿忿地坐到椅子上,一个苗兵替他鸣不平:“这张老头说得轻松,不许咱们对外人透露这些女娃的事,可那白马是什么人,他是大祭司连苗王都对他言听计从礼让三分,咱们有几个胆子敢顶撞他。”
“说的是,张老头不买白马账,那是有世子保着,咱们得罪了白马倒霉的是自己。”一个苗兵在旁边附和着。
几个苗兵陆续有议论了几句,我总结自己听到的七七八八对眼前的事有了些模糊的概念。第一,抓我们的人是世子无疑,苗王极有可能是不知道的,张先生是世子的人,在极力替世子掩盖这次抓人事件;第二,白马是大祭司,在苗王邸里地位很高,似乎是仅次于苗王和世子的人;第三,世子和大祭司非常不合。
还不等我思考出别的,张先生便回来了,带来了世子的口谕,让苗兵们严堵山牢入口,在明日祈雨仪式开始前,没有他的令牌不许任何人在进山牢接近我们这些女娃。
我感觉自己陷入了更深的迷雾中,明日的祈雨又和我们这些女孩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呢?
娘,你在哪里?
你是还不知道我被抓进了苗王寨?还是知道了,却根本就无能为力?
第九章 枫香蝶舞
次日。
“看什么看?跟上。”一个苗兵推搡着让我跟上前面的女孩。刚刚从山牢中出来,眼睛还没适应光线的我被他一推向前猛抢了几步,差点撞上前面女孩的背。
我在队伍里晃悠着逐渐适应了光线,又看见挂在东侧殿屋脊上还不太刺目的太阳,感觉时间应该是辰巳之交,上午九点左右。如果换做在凤家寨晨曦的宁静才刚刚开始流逝,而在这儿除了正殿背后山上的几声鸟鸣还能隐约感到山野间的惬意幽静,整个苗王王邸都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山牢中所有被羁押的女孩都被带到了宫殿前的广场上,以正殿右角那棵大枫香树为中心,跪在距离枫香树最远的地方,这让我想起了小学开校会,唯一不同的是过去围绕的国旗,主席台等校长讲话,现在是围绕着有神秘古老传说的枫香树。
苗族人是信奉多神的,不仅对祖先、鬼神崇拜,还信仰自然、灵魂等等。但所有苗族人都相信一个传说,那就是枫香树孕育了蝴蝶,蝴蝶妈妈又生下了苗族的始祖姜央,所以苗族的祖先是蝴蝶妈妈,而每个苗寨都会种一棵被视为神树的枫香树作为保寨树。这个规矩在苗王邸也没有改变,现在让我们环绕着枫香树下跪,多数是要向应验我昨天听见的话,苗王要向祖先、上苍、风神、雨神、雷神、太阳、月亮等乞求甘霖来缓解持久的春旱。
我们跪好后,陆续有仆役、侍女,苗兵,王邸中的大小管事,官员依次按地位尊卑由内到外跪好,广场也渐渐被人占满,距离枫香树最近的位置应该是留给王室成员的。看阵势苗王似乎非常重视这次祈雨,整个王邸除了守卫重要岗位的苗兵,其余人全部都要到广场参加祈雨仪式。
午时过后,有人抬来祈雨祭祀的供桌开始布置香烛等物,然后是一些服饰古怪黑布缠头的乐师,他们拿芦笙、唢呐、芒筒、萧筒、木鼓等乐器分成两列相对而站,在苗王宫殿前形成了一条从殿前石阶到枫香树的通道。
午时过半日上中天后,昨夜那位神秘的大祭司白马从苗王殿里走了出来。乐师们同时奏起了古老的苗族巫乐,巫乐响起广场立刻安静下来。白马沿着乐师们的通道,缓步走向枫香树,他边走口中边吟诵着让人听不懂的巫歌。他身后是虔诚的苗王和王室成员。
我忍不住好奇偷偷抬头瞧了几眼,远远看去发现那苗王五十上下的年纪,红黑脸膛,身体还算健硕,完全不似传说中老朽的要靠炼药延寿。他身后的世子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副干练不逊的模样,随后是盛装出席的世子的妻子和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女孩,看样子是苗王的女儿,但我找遍他们的队伍都没有发现苗王的妻子。
大祭司走到枫香树下后,便立到了一旁。王室走到了供桌后,世子便率人在苗王身后跪下,然后陆续有侍女端来呈献给祖先和神灵的供物,每一盘供物都经由苗王亲手奉上,并由大祭司念上一段祷文后才放到桌上,以示苗王对神明的虔诚恭敬。
这个仪式进行了好一会儿,直到苗王把桌子完全摆满才作罢。我以为下面苗王带领所有人焚香叩拜就算完了,谁知供品摆完后,苗王和大祭司一同跪在了供桌前大枫香树下,就没了动静。
我心中不解起来,祈雨祭祀这种事难道不是应该由苗王或大祭司亲自主持贯穿首尾吗?他们怎么带头干跪起来了?难道大伙这么干跪着老天就会下雨?真那样不像祈雨,倒有点像静跪施威了,老天,你到底下不下雨,不下我们就跪下去给你晒出千八人干来。
我正疑惑着,巫乐突然停止了,王府中霎时静得掉根针也能听见。原来不是晒人干,是下面还有戏唱,难道还有比苗王和大祭司地位更尊贵的人要出来主持祭祀?
果然从王府正殿中走出了一个披头散发,赤足白袍的女子,她一袭乳白色长袍直垂脚面,行止间偶尔露出袍子的手腕脚踝皆系满了寸许的银铃,一举一动身上发出银铃摇动和白银摩擦相触的声音。她步子缓慢沉稳地走向枫香树,正午的阳光照耀在她白色的长袍和银色饰物上散发出一种迷离梦幻的光,再加上长发遮住的面容,被细碎铃响代替的脚步声,她宛如从山间走来的一缕魅影,王邸在她走向枫香树的缓缓步履间愈发显得安静,人们的精神似乎随着她的每一步,被逐渐牵引进了似真似假迷幻安宁的意境。
她走到了枫香树下也不看众人,兀自唱起了似乎比刚才白马唱的巫歌还要古老悠远的歌,同样让人不懂。她边唱边围绕枫香树跳起了一种类似于膜拜的舞蹈,清亮无人听懂的歌声回荡在安静至极的王邸中,像从远古破空而来,带着千百年的忧伤和苍凉,顿时令王邸中的每个人在刚刚产生的迷幻意境中,被一种淡淡的哀伤和神秘情绪感染。
虽然听不懂她的歌声,但我也不能幸免的被那种哀伤俘虏,沉浸到了自己的往事中。而就在此刻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不知从什么方向竟飞来了成百上千只蝴蝶,美丽的蝴蝶跟随她的舞蹈围绕枫香树飞舞。这些蝴蝶形态不一,颜色各异,身上的斑纹更是绚烂至极。
我在凤家寨后山也常看见蝴蝶,而且看见过很多美丽的品种,但这么多这么美的蝴蝶却是两辈子也没见过。这些蝴蝶或是落在枫香树的枝干树叶上,或是盘旋于女人的头上,或环绕她舞蹈的身体翩翩飞舞,整副画面美得让人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刚刚的哀伤被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情愿痴迷在她制造出的如梦意境中,享受片刻无忧愉悦的平静心绪。
此时,我如梦方醒原来这个地位可能比苗王和大祭司还要尊贵的女人,是能够控制人的情绪,无论面对多少人都能制造一种人们渴望的情境。
我正惊叹于她难以置信的神奇时,她制造的梦境很快被击碎了,枫香树上的蝴蝶竟开始无故跌落,见自己的同伴死去其余的蝴蝶像感觉到了什么想飞离枫香树,才扑动着翅膀飞起就又都无力的跌落下来,眨眼功夫树下就落满了一层蝴蝶的尸体,白袍女人看见满地蝴蝶也惊得停下了舞蹈。
随即口中歌声从原来的苍凉悠远几乎变成了哭诉,开始更努力地膜拜枫香树,谁知这次的膜拜她的手才刚摩挲到树干,树干上竟燃起了火,而且火苗迅速燃遍了整棵枫香树。转瞬间,枝繁叶茂的大枫香树燃成了一个巨大的火把,女人似乎完全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站在炙烈的火焰前竟忘记了退避,还好一旁警醒过来的大祭司将她拉开。
而那些围绕她飞舞还来不及飞走的蝴蝶则被熊熊火舌无情舔噬。不仅是蝴蝶,连距大枫香树很近的供桌都被引燃噼噼啪啪燃烧起来,桌上的三牲供物被火烧着后散发出焦臭的味道。
整个王邸从眼前快得不可思议的一幕中清醒过来时,立时哗然一片,所有人都不明白被视为苗人祖先的蝴蝶妈妈何以会无辜坠落死亡,被视为神树的枫香树为什么会自燃,转瞬烧成灰烬。
“天啊!蝴蝶妈妈发怒,神树发怒了,春旱不会有尽头了,蝴蝶妈妈不在保佑我们了。哈哈哈……海子会被太阳烧干,我们都会死,大地会裂开,一个也跑不了,一个也跑不了,把我们所有人都埋进去,永远不见天日,埋进去……”我们前方的一个老仆役发出了悲凉的一声哀号后,神志开始混乱,痴痴笑笑着胡言乱语。
“来人啊,把妖言惑众的疯老头抓起来。”远处世子一声怒吼,两个苗兵立刻奔至老仆役面前,把他按倒在地。
尽管被狠狠按在地上,老仆役口中还在不停说着:“我们都会死,会死啊,海子全烧干了,山神发怒,大地裂开变成火海……”
“还不堵上他的嘴。”世子暴怒的声音再次响起,两个被老仆役言辞吓得恍惚起来的苗兵才想起堵住他的口,但眼前又没有可以封住他嘴的东西,只好就近抓起一把土塞进了老人口中。
老人的嘴虽然被堵上了,但他恐怖的论调像流感病毒一样在人群中疾速传播,很快半个广场的人都陷入绝望中。无助的人们开始不停向还在燃烧的枫香树磕头,哀求,祷告,希望借此留住神邸的眷顾,延续往日安宁的生活。
整个苗王王邸混乱不堪,初时,人们慑于苗王的威仪和世子的强硬态度情况还不算太过失控,但随着失声痛哭绝望哀号之人越来越多,最后连世子指挥维持秩序的苗兵也纷纷弃械伏地祷告。
终于,威震一方的苗王也再无力挽回人们坍塌的精神支柱,广场上几乎所有人都虔诚地跪地向枫香树泣泪哀告。连在最外围我们这些懵懂的女孩子也都重新跪下,效仿大人念念有词的磕头。
所有女孩子都跪下后,没有在跪下的我一下显得很突兀,我怔怔看着一群像被世界抛弃了如临灭顶之灾的人们,有些好笑,也有些震撼,震撼于信仰的力量竟如此巨大,能令身在绝境中的人得到希望,载歌载舞;也能令常人犹如身临绝境前途无望,顷刻间变得疯傻失常。
难怪无论中西方自古神权统治和政权统治常常是并行不悖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刚刚那个白袍女人在祭祀中地位比苗王还高,因为她可以一定程度上控制苗民们的情绪和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