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后-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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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唇抖了一会儿,「…我狠想带妳逃走,但不能。葛家上下百来口的性命…我不能抗旨。我也狠想带妳同行…但我自己的命都…我不能带妳去涉险。我一定会回来…」
「那就好好的回来啊!」我揪着他前襟吼,「好好的,一根头髮都不能少的回来!不管是十年二十年…」
他不肯看我。
「葛弃业!」我对着他吼得更大声,「别以為皇帝了不起,他解除你的奴籍我可没有!我还是你的公子,你给我听好,保住你自己的命,听到没有?!你敢轻生,我马上死给你看,而且死几百次都不会原谅你,永远永远都不会跟你相认!听到没有!」
他落泪了,把额头抵在我额头上,和我的泪融在一起。
我心疼极了,但我绝对不能忍受他死在我前面,不成。「…你要我听你的,就要先听我的。」
良久,他才点了点头,吻了我。
那是一个,狠长但也狠短的吻。我们努力付出最大的热情想表达,但远远不足够。我狠明白,他这一去,若是平安,就会被皇帝扣下来作牛作马,再也不会回来。若是不平安,他的个性也不可能逃跑,一定引颈就戮,当然也回不来。
而我的身分太复杂,不可能嫁给朝臣,他也不愿把我摆在险恶的京城。
他细声的保证,「我一定会回来,一定。公子,妳不要害怕…要等我。别害怕…」
非离去不可时,他扶在门框回头看我,许久许久。我无法送行。我怕我会失去理智硬要他带我走。
我狠愿意跟他同死,但不愿意被当作他的弱点拿来要胁他。我最希望的还是他能活下去。
他终是走了。我握紧手裡他塞给我的师门铜牌,努力吸气,不让自己号啕大哭,让他走得更蹣跚不捨。
我终於知道「吞声」是什麼意思了。
一宿没睡,我自己打了水洗脸,用冰冷的井水敷在眼睛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
贼老天对我真是太有创意了,不得不心服。
我以為我会死掉,痛到死掉。但我的傲和倔爬起来,强硬压住剧烈的痛。我得把自己安排好,给洒尘一个希望。古人动不动就死实在是太差劲的习惯,我要让他知道,我活着,他要记得诺言,一定要回来。
等我平静些,终於用了半百的若无其事,假装得狠完美,上马去了书肆交代。我跟掌柜坦承,我就是芜蘼君,想要外出取材,好好写个鉅作,所以有段时间不会回来,请他好好看着书肆。
「洒尘公子也去?」掌柜被这消息打矇了。
「当然。」我笑了一下,「不然谁為我赶马?」
我相信不出半天,杭州城都会知道这个消息。说我痴心妄想也好,说我不肯面对现实也罢。我就是不要放弃杭州城的人脉和铺子,我和洒尘总是会回来。
我绝对要相信这件事情,洒尘也不准他不相信。
当天我回飞白居安排一下,就独自驾着马车走了,只带了银票和一点碎银,不太多的行李。
其实我知道,就算我一个人,也是可以的。虽然心灵伤痕累累,但我最基本的素质有种强悍坚韧的东西,让我足以咬牙面对那麼多折腾,沈默的熬过一切。
我会哭、会打滚,那是因為身边有人会介意。我那麼无能废物,是因為我可以倚赖。这是我独特的撒娇方式。
前世我对这种撒娇,觉得羞赧,背对人群,不愿发作。今生是因為洒尘。
他是我可以放心撒娇的人,所以我让他宠得非常无能非常废物…但不代表我就不能坚强起来。
路途狠远、狠艰苦。常要经过闹山贼土匪的地方。但我侥倖的没被打劫,也能冷静的应付山贼。洒尘的师门铜牌给了我狠大的帮助,我几乎没吃太多苦头。
真正的苦楚,是和洒尘生别。我都跨过那槛没心痛而死了,其他我都能应付。
只有某日,在廉价客栈让月光惊醒,我想起洒尘微侧着脸看着月,带着幸福满足的微笑,那张我怎麼看也看不厌的脸…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
那是我在旅途中惟一一次的痛哭失声,几乎摧心而死。
但我入了蜀中以后,痛苦已经结疤,进入一种沈鬱的时期。
等待最是摧心漫长,我狠有经验。现在就倒下,实在太早。而他,是我两世為人最有信心的一个。
只要还活着,十年二十年,叁十年五十年,我们就有机会重逢。这辈子没办法,下辈子也熬得到。他和别人不同,完全不同。
我就是不要让贼老天笑到最后,觉得他玩到我了。
等我到了蜀中的剑关时,在狭小的街道,找到一家打铁铺。依旧包着纶巾的老闆,看着我发呆,又看看铜牌。
「…这是葛师哥的铜牌。」他搔了搔头。
「我是葛弃业的刎颈之交。」我忧鬱的笑了笑,「突逢大难,他要我来请见万苍流先生。」
他看看铜牌,又看看我,亲自陪我去附近的道观暂居,说他师父云踪不定,若归来必定请我去见。
我谢了他,在蜀中安顿下来。
可能是旅途太劳顿,一鬆懈下来,我就病了。除了吃饭洗澡上茅房,其他时候都在睡觉。睡到时间感消失,我发现我不知道我睡了叁天还是四天,我就硬撑着爬起来了。
心病已成,危矣危矣。
这就是我又脆弱又坚强的心灵。我会发忧鬱症,不断找身体麻烦,但我本性那麼傲、那麼倔,怎麼可能坐视自己被打败?我就是有一股不服输,前世如此,今生也如此。
咬牙挽了挽头髮,我自己去提水来盥洗,试图让自己非常忙碌,等我装扮好,坐在铜镜前发呆。
旅途中,我学会了綰髻。原来,我早在自己发现之前,就爱上了洒尘,所以我学不会。在最初的时候,他替我梳头綰髻是我们最亲密的时刻。不然我哪容男子随便碰我的头髮。
我沈鬱的对着镜子笑了一下,站起来,走出房门。
跟打铁的陆兄弟打声招呼,我开始在附近游览。
蜀道难,难如上青天。许多地方不能走骡马,只能用挑夫挑担。风景秀奇险峻,我每天都走狠多路,跟行人聊天。洒尘说,我若没有他,离京叁里都有困难。这话对也不对。
他在的话,我就会整个依赖上去,他不在的时候,我破烂的语言天赋也会痊癒的。我狠快就学会讲四川话,虽说有些词不达意,但有种东西叫做肢体语言,这是全世界通用的。
剑阁附近处处有诸葛遗风,我觉得狠亲切。扶壁沿山,穿过深沈蓊鬱的山道,眼前豁然开朗,山嵐静好,吹乾我的汗…和我的泪。
狠像洒尘的吻。
我静静的站在某处峭壁上,俯瞰着极翠枫红的群峦。山嵐眷蜷不去,常在左右。
我想到「大司命」。楚辞裡头的大司命。
《史记 天官书》:文昌六星,四曰司命。也就是说文昌有六个星君,第四星君曰司命。大是形容尊,天也尊重的人物。主寿夭命运,俯瞰眾生的大司命。
祂可看到我?
我对着山谷,唱起洒尘亲谱的「大司命」,用我最虔诚的心。唱到「愁人兮柰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為?」我已经泪流满面。
大司命,请怜悯我们。请给我勇气。我们新生的名字都由你的赞章所出…请怜悯我们。
初冬突然响起远雷,隐隐轰然。我望着远方,惊呆了。
我相信,那是「纷吾乘兮玄云、使涷雨兮洒尘」的大司命君,悲悯的回答。
我能沈下心等待了。
那天回到道观,我写着游记,把这段冬雷也写进去。洒尘和我,都是狠爱游歷的人。但我们没机会走到蜀中来。
其实这几年我们也动过念,但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绊着,总想着以后总有时间,书肆还需要看管,庄园也得巡视。杭州城又有那麼多朋友故旧要应酬。
回头一看,根本没有什麼事情是不能放下的。
但既然我来了,就当他的眼睛,替他看吧。
我写到深夜。游记写完换写小说。我一路上已经构思好了,就拿我和洒尘当文本,但写的是传奇武侠,有点儿像崑崙奴那样。只是我古文底子不太好,写来写去还是白话文。
当在热恋中时,我狠少写什麼。因為恋情已经佔满我的心胸,再无所缺,既然完满,就没有用笔弥补的需要。
只有艰困、痛苦,被折磨得几乎发狂…像是现在,我才会文思泉涌,疯了也似的把脑海裡不断涌上来的情节和画面追赶着写。
这是一种祈祷,坦白说。跟献歌给大司命一样的祈祷。我相信若我能把这个故事写活、结局圆满,就能逼命运让步。我前世写了二十二年,不就逼命运在这生让步,把洒尘赏给我吗?
我写到眼睛再也睁不开,才带着满心的回忆和编造的情节躺在床上,极度的疲惫让我睡去,但在梦中,我却没办法有片刻安寧,依旧在无数文字中,生生死死。
维持着白天到处游览,晚上狂写的枯燥又规律的生活,一个多月后,陆兄弟拦住正在买乾粮準备上山的我,说他师父已归来,想见我。
点了点头,对他笑了笑。他脸一红,呆住了。我才想到即使装扮依旧是男子,我的笑容似乎杀伤范围越来越大…赶紧垂下眼帘,收了笑。
他有些侷促的引我去见他师父。万苍流先生住在剑阁附近的一个高脚楼,竹子搭建的竹屋。
现在我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喊他「先生」,因為他既是侠客,亦是良医。号称侠医无双。我也终於明白,洒尘的医术哪儿学来的了。
万先生盯了我一会儿,没说话。「姑娘何以易釵為弁,颠倒礼俗?」
我笑了,「万先生果然犀利。您是第一眼就瞧出我是女子的人。但我以為江湖豪侠不拘小节。」
整理了一下思绪,我简单的娓娓道来。其实说穿了也没几句话,就是狠剽悍的一指,然后有了这麼剽悍的相遇和别离。
不过我也花了两个鐘头才说完,鬚髮俱白的万先生凝视着我。「玄云公子与我那小徒已私定鸳盟?」
我洒然一笑,没有否认。「吾意既定,万死不改。」
万先生轻轻嘆息,「我那小徒虽是绅宦子弟,个性太刚,不是富贵中人。蜀中消息闭塞,待老夫得知,事过境迁…」
京城到蜀中要走好几个月,又不是人人都能享受驛站功能的。消息传来恐怕都一两年过去了,实在不能怪任何人,尤其不能怪这位老先生。
「玄云公子安心在蜀中安顿。」万先生淡淡的说,「铜牌掛於腰中,各路豪杰都卖老夫一点薄面。」他注视着我,「可否请脉?」
我郑重的谢过他,将手递出。他边诊眉间越蹙,诊过双手,他轻嘆,「玄云公子忧思太过,心腑大伤,五内牵连,已然俱损。夜必惊梦,日如乘舟,不思饮食。若旁人病到这地步,早卧病不起。公子竟坚忍若此,言语行动,一如常人…」
我就说中医厉害,旁人还不信。连忧鬱症都诊得这麼準啊,没得说了。「玄云早习於此疾,不碍的。」我淡淡的说。
他开了药方给我,嘱咐我临睡前喝下。我猜是安神的药,欣然拜领,又对他庇护之恩磕了叁个头。
万先生频频嘆息,我也知道,他并不看好。但我相信大司命君,我相信洒尘。
我相信我祈祷得够久、够多、够坚持,总有一天会逆转。
我不就那样沈默的祈祷了二十二年麼?再来一个二十二年,算什麼?
得了万老先生的庇护,我驱车赶马,开始我的蜀中深度之旅。一面旅行一面写作。之所以没有长居在剑阁,我发现我妖魔似的体质似乎随着我动盪的生活,开始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