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魑魅之连城-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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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小院里十分安静,只有一个疯狂的老女人在大喊大叫,穿透了夜色。可能是习惯了,没有人出来劝阻。
要是尚嫙在这儿就好了。
容端既不能对长妈妈动手,还得顾及那没有准头的竹棍会不会打到梅疏影。而长妈妈每唾骂一句,梅疏影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她甚至动都没有动,只是立在原地。容端只得离开梅疏影身旁,越远越好。
“长妈妈退下。”在容端的左躲右闪中,突兀地,梅疏影开口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疏影,你……你袒护他!”老太婆愕然,一张老脸百感交集,却没有放开手中的棍子,反而变本加厉地朝容端挥去。
“不管怎么说,你先回去……”疏影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容端看向梅疏影,见她面色渐渐苍白。突又听“当——”一声,顿时心知不好。果然,长妈妈扔了竹棍,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哀嚎大哭,连指带骂。她一边哭一边数落,“你的话,你的话有用么?你要是……要是听我的,当初也不会犯下大错,我们至于在这里一呆就是十几年么……”
梅疏影静静站着,没有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也没有要劝说的意思。她只是那样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要是尚嫙在这儿就好了。她一直是他们中最有耐心,最能宽慰人的那个。
看着眼前闹剧般的一幕,容端的心一点一点沉沦下去,冰冻而又失意,“我先走了,谢谢你的面。”
章五 佛前青莲
“我先走了,谢谢你的面。”容端说着,转身就走。
听到这话,梅疏影惊梦一般抬头,“你要去哪?”她问。
容端回头,道,“回我的容府啊?”
灯光下,梅疏影的脸色凝重、口不择言,“你不留下来?”
“不了,”容端说着,有些诧异,又有些拒绝,“我还赶着回府,改天我再来看你吧。”
疏影垂目低头,不言不语;容端看着她,开口道,“真的。改天来看你。”他语气加重,诚恳地说。
“嗯。”半响,梅疏影才闷闷给了个回应。
依旧立在那里没有动。
容端走出去很久,回过头来,还能看见她立在灯光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影憧憧,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且见容端走远了,长妈妈站在疏影身后,冷笑道“……可算报应到这混账头上了。”
“长妈妈……”
“疏影,你该不会是想帮他吧么?”长妈妈阴冷地反问道,“到了今日你还放不下?”
“话虽如此,大家相识一场,总不能让他客死外乡吧。”梅疏影的话,清清淡淡,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昨夜有风又有雨,天亮之后,却是一个朗朗晴日。
卯时三刻,皇城东华门内九声炮响,随即便有四名腰悬金牌、绣春刀的锦衣卫大汉将军各骑一色枣红马出门而来,后面引出两百多人的肃卫仪仗,分列两队。接着便抬出来一顶雕花锦栏杏黄围帘的大凉轿——那是皇后乘坐的凤辇。再后面跟着二十多乘舆轿,或八人或四人或二人抬不等。舆轿两旁跟着的是身着彩绸蝉纱的宫娥尚仪,最后又有二百名红盔青甲扈从禁卫骑着高头大马善后护行。
这一行宫闱仗队自出了东华门,便穿街迤逦而来。一路上,华盖遮天,彩旗翻飞。街道上肃清空旷,唯这一行队伍浩荡而过。每前行一里地,“嗵、嗵、嗵”三声礼炮声响,特行通知清路让道。
这本是两宫太后和皇后、妃嫔等敬香理佛的日子,选的就是城郊香山上的湖心寺。此次出行却也不单只为拜佛谢天,还因这些妃嫔入宫多年,深受和父母分离之苦,由此特许一些官妻诰命在湖心寺候着,得见一面。因了这一层关系,此次理佛只由皇后出行,为的是便宜行事。
不多时,九声炮鸣毕,湖心寺到了。众彩娥宫侍掀开轿子帘,搀扶妃嫔们出凉轿。一时又鼓乐钟磬,早到一个时辰的周守忠带着一干内侍等前来跪地接驾。
今日这些妃嫔敬香还愿,时间日程都安排得满满的:先是要往各殿参拜神佛,接着赠送抄写的佛经,还要施多少不等的香资,接着在后殿上阁里听一段经,然后才能够在各内殿厢房内接见母娘亲嫂。
今日讲的是小乘佛法《阿含经》①。早于前几日,周守忠本想按着两宫太后的意思讲解《心经》②,谁知湖心寺的住持师傅百净竟求了钧天监的微子启来论述成佛之道。
“有海无边际,世间多忧苦,流转起还没,何处是依诂?”
钧天监阴阳司的微子启大人受托,前往湖心寺讲解佛法。
他既然少有的亲自开讲,官宦子弟纷涌不必说,连一些个儒士文人都前往旁围。本朝自是信奉道教,然三教之中,道教虽博大精微,却在理论逻辑上不及佛法。所以除去一些学识偏颇者的固执己见,上乘者多三者兼通。所幸也不像宋儒学了佛法,又做诋毁佛教此等低劣之事。
如此,这种大事,东西厂和锦衣卫是要保驾监察的。
谢长留戴着他惯用的斗笠在人流中穿梭。这样大的场面本来轮不到他出面。但今次的事分前后场,后殿妃嫔之事自有内侍监的人去处理,但这外场的监察便着实逃不掉了。
待到响午时分,谢长留牵马爬到半山腰,心里已十分后悔。山道上车轿马匹川流不绝,而此时在人流里,人挤人,人挨着人,只看得见人头蜂拥。
在这百无聊赖中艰难前行,却恍惚好像看见连城在马车里一闪而过。谢长留心里一动,连忙盯着人流追了过去。
他在人海里四处张望,来回奔走,簇拥中头上的斗笠被挤落在地,踏坏踩烂。那一刻暴露的日光如此刺眼,足以让他抬不起头来。
比起周围其他纷涌向前的人,谢长留走走停停、一路磨蹭,最后竟然也到了山上寺门口。原本拥挤的人群马车开始分散,各自奔向定好的地点。
瞿家的马车队在湖心寺右边的侧门止住。护丁们翻身下马,衣着光鲜的丫鬟又扶下来一位贵夫人、两位小公子。谢长留随意看了他们一眼:其中年长的小少爷,身着淡紫色的锦服,年纪跟连城差不多大,却是娇生惯养,自小被捧成宝贝长大的。他的头发在阳光下反着光,莹光闪闪,有如白狐一般。谢长留正看着有些疑惑,突然一只手袭上他的肩。
谢长留反手一抓,再向前一顺,攥住了对方的手腕。
白皙且柔弱。
连城。
她的手腕被谢长留攥住,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痛苦之色。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问。
谢长留缓缓松开手,露出了他一贯漫不经心的笑容,“公事。”
连城转了转手腕的经络,“我想也是。”她说。
不自觉地,谢长留看看黑衣黑发的连城,再看看白发的贵公子,突然笑了,“你笑什么。”连城问。
“你看你们俩,站一起像不像黑白无常。”
闻言,连城冷眼扫了扫那好奇看过来的公子哥,可能是他们的目光太碍眼,那名贵妇虽心中有些介意却依旧朝连城笑笑,转身带了自己的儿子走开了。
“瞿杰。”连城道,“瞿衡的长子。你总不至于连他的夫人尚嫙也不认识吧。”
谢长留摸摸鼻子,讪讪道,“……确实,不认得。”
于是谢长留仿佛看到,连城脸上,有如昙花一现,慢慢地显了一个笑,这笑容如此之短,短得像竹叶上的露水,‘啪嗒’就落了下去。
我说你还在记仇我嘲笑你相亲那码子事啊。
“我走了。干爹在那等我。”不远处,庄二正负手站在那里,连城朝他跑去。谢长留还可以远远地看见她对庄二说,锦衣卫连谢长留也派出来了……庄二没说什么,走进了即将开讲的讲堂,连城亦跟着走了,连头也没回。
这小孩,谢长留笑笑,也跟进了讲堂。
讲堂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就在前殿的大广场上。略高了一层阶梯,湖心寺的和尚师傅住分坐两旁,中间两个席位是空着的。听经的人,前三排坐着,后面围了几层。
后殿悠悠地传来律吕之声,钟磬、吹匏竹、操琴瑟等不同乐器一一奏响,五音谐和,迭奏仿若空灵出穴,古朴典雅,又不失皇家的气派。
清风微鸣,风卷旗展,湖心寺的百净师傅领着微子启等入场,所有的师傅和尚站起身来施礼,微子启一一点头还礼。他看起来面色和善,此时身着深色长衫,古朴清雅,站在一众僧人中间,也不显突兀。
不多时,开坛、上香参拜,讲解开始。
“一切学佛的基本行为,就是心口如一,绝不自欺……”
“假仁假义。”连城突然出现在谢长留身边,点评道,“这个微子启,这些年一直跟宫内妃嫔有关系密切,还有瞿家的那两个。”她话说得含糊,意指瞿贵妃瞿香和梅疏影。要知道东厂做为最大的特务机构,事无不知,只不过这一回,连城似乎下了不少功夫。
于是谢长留无言地看看她:你什么时候才能忘记梅疏影那档子事啊。
“……怎么不坐在庄总管身边?”他问。
连城脸色不变,“干爹叫我待你这。”
谢长留笑笑,是待会庄二要去谈佛论禅,你听不懂吧。
“现在,以浮沉苦海来作譬说:众生以众生为本,有情识、有生命的众生,是世间的现存事实,所以佛经称众生为‘存’。每一众生,向过去看,一生又一生,无边无际。在没有了脱生死以前,未来也还是一生又一生,没个边际。众生的生命流‘有’,无限延续,有如大海的茫无边际一样。现在这一生,不过生命大海中中泛起的一个浪头而已。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一世又一世。而在这时间推移的过程中,名为世间。”③
微子启清朗的声音扬起。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听起来很是清澈漂亮。前排的人都端坐聆听,紫衣白发的瞿家小少爷瞿杰端正了表情,听得煞是认真。
“……充满忧苦的众生世间,如海中的漩流,转来转去。忽而上升天上人间,忽而下坠地狱、傍生、饿鬼——三途。升起还要沉没,沉没又会浮起,转来转去,始终转不出去。众生身有三病:老病死;心有三病,贪嗔痴。”
他停了停,继续说道:“积聚皆销散,崇高必堕落,合会要当离,有生无不死。”④
微子启说完这四句话,周遭有那么一瞬间安静:世间种种,必归于空。
谢长留掏了掏耳朵。
连城面无表情。
“那么依着佛法,岂不是人人都不要做事,人人都不要有追求?是这个意思么?”韩嵇,礼部左侍郎,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站起来问道。他因着刻苦努力即将升任礼部尚书,此时听见‘崇高必堕落’这五个字,颇觉不顺耳。
“我并没有说人生不需要追求,这种意思。”微子启淡淡说道,“只是一切喜乐,如财富、尊荣、健康、聪明等等,虽然一时感到了满足。但总免不了有变化的时候,到了变化的时候,苦痛就跟着来了。”
“一念瞋心起,八万障门开。”微子启看也不看韩嵇,微微微提高了这八个字的声调。
“方才说‘众生身有三病:老、病、死;心有三病,贪、嗔、痴。’老夫且问这‘老病死’该如何摆脱?”兵部尚书秦未竟慢腾腾地站起来问道,他已是五十开外,为了自己的儿子操了一辈子的心。
“一般人,”微子启皱了皱眉,道:“总以为生是可乐的,老,病与死才是悲哀的。不知道生了就不能不老、不能不病,不能不死,老、病、死由生而来。那生有什么可乐呢?生是苦根,老、病、死如枝叶花果一样。从根芽到结果,都是苦的。老子曰:吾有大患,为吾有身。”
求生即是在求死之苦,秦未竟一愣,脸上竟有点挂不住。
谢长留伏下身子,悄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