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魑魅之连城-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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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焦急,越是焦急,越觉得行动迟缓,觉得时间过得极快。明明只是很短的一段路,他却迷途在山道上,丛林竹间。
萤火虫的微光在他前面微微闪烁。
终于,快到院落门口了。
突然,隐约间,他听见了声响,人的声音。
阿四动了动耳朵,慢慢挪步,鬼魅般在竹影后移动。
“……容华……”
听到容夫人的名讳,阿四一愣。那是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清淡如水,如佛菴里钟鸣一下一下击打,却又如烟似雾。
阿四随着那声音移步过去。
“……没事了,容华很快就从蓟州赶回来了。”那声音道,“……别哭……你别哭啊。”
阿四愣了一下,立在竹影下,手搭凉棚远远眺望,他看到门前站着两人,女的貌美,男的飘逸。
那男子背对着阿四,女子正面对着阿四,正是时常见着的梅疏影。
好啊这女人,竟然背着二爷找别的男人,阿四咬了咬牙,把手中的盒子轻轻放在地上,随即移动身子,悄无声息地借力上杆,随风轻荡,他转了一个侧面的角度,想看清那男人的脸。
瞬间竹林草地旋转,他们在说什么,那女子脸上如此悲伤,好像要哭,却又哭不出来,这个时候,那男人只是站着,站着不动。小四在竹枝上如大鸟般转动,见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一闪。
一闪而过,阿四不由得伸手去遮自己的眼。
一把刀,就那样插在那男人的胸口。
阿四捂住嘴,但是声音还是忍不住从手指的缝隙间逸出:那男子状似毫无感觉了,接着阿四看到那男子开始像烟雾一样淡淡消失——
“杀人啊——有鬼啊——”阿四连声尖叫,连连跌跌撞撞装,倒退着,连滚带爬地从竹林奔跑出,向着黝黑的密林中爬去。
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在密密遮天的竹林里狂奔,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重重地趴在地上,阿四跳将起来。
绊倒他的,是一处坟冢。
脚下踩的,是铺地的雪白冥纸。
梅疏影打开门,微子启正站在门口,他像往常那样微笑着,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道友,”他轻唤道。
疏影看着他,没有出声。
“没事了,容华很快就从蓟州赶回来了。”微子启继续说道。
疏影看着他,眼泪从眼眶里一滴一滴往外落。
“别哭,”他说,“你该恭喜我才对,等了好几百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别哭。
疏影闭上双目,复又睁开,睁开的眼睛,像蓄了一池的水,。
此时乌云闭月,唯有萤火怡人,灯光清闪,多年的交情,就在今夜永别了,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奈何桥,三界之内,泾渭分明,再无相逢。
“……恭喜,道友。”她说。
微子启轻笑,“……疏影,原来你是骗我的。当日里我问你问什么不避开容端,你说避不开,其实是,你并不想避吧。”
“……我不知道。”疏影茫然地回答,“避也好,不避也好,出现也好,不出现也好,没什么感觉。”
也没什么区别。
闻言,微子启抬头瞭望,不见明月,唯有满天星辰。于是他问,“你还记得我们相遇的时候,以佛论道。你问我的问题,你还记得么?”
疏影看着微子启,他说:“世尊大悟之夜,曾于菩提树下自闭七日,偶见满天星斗,随即顿悟,他悟到了什么?”
性起缘空,梅疏影闭上了眼睛,一如当年那样回答:“缘生缘灭。”
“缘生缘灭,性起缘空。”一切有起,就有结,从生的那一瞬间起,灭就等在那里,而‘灭’了之后,才会有另一个‘生’。微子启轻轻点头,不灭不生,没有结束,就没有开始。他怅然道:“原来当年,你就已经点化过我了,可叹我直至今日才想明白。”就像一声叹息,他说着,就慢慢稀释在空气中,像那样消失了。
如烟似雾,他仿若从未来过。
如果曾今他来过,那么这不是梦幻一场么?而如果他没有来过,那这又怎么比真实更像是真?
“有鬼啊——”一声尖叫划破夜空,疏影的泪痕还留在脸上,却看见阿四惊惶逃窜的背影。
“你想怎么办,”长妈妈阴森森立于疏影背后,道,“全部都被看见了。”
阿四连滚带爬,上气不接下气地逃回容府,他先是猛。撞大门,随后又是在焦躁中把门直接撞开,一路推翻了多个妈子丫鬟,只管朝着容端的书房奔去。
他跑进书房,却不想看见谢长留和容端正坐在里面谈事。
“……百净就是那个书生……”
阿四见到谢长留,一时竟然噎住,说不出话来。
谢长留看着这个冲进来小厮样的少年,打量了他两下,掂量他有几分本事底子,问容端道:“你从哪挖来这么个宝。”
“路上捡的。”容端回答。
此时,阿四已经平息了气息,一眼看过去根本不像是狂奔而来,他垂头立在门口。
“怎么了,”容端笑道,“刚就听到你这一路的动静了,现在倒是哑巴了。”
阿四抬起眼睛,看了看谢长留。
“哦,他不过是来有事来求我的,你有什么就说吧。”容端道。
谢长留瞪眼。
阿四这才抬起头,看看容端,再看看谢长留,把心一横,也不管他们信不信,结结巴巴把刚才看见的道士被杀,又离奇般消失的事甚至连他踩到坟头的事一股脑全都说了。
“……”
“道士,难道是微子启,”谢长留道,“我得去一趟钧天监。那地你去……”他含糊不清地说着人已经翻身出了窗棂。
阿四望着那敏捷的身影出神几个窜越,似有所思。
“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事,你要帮我盯着点,别真别惹出什么乱子。”突地谢长留又折回来喊道,说完又跑。
“等一下,”容端皱眉头道,“你之前曾告诉我说梅疏影在河上杀人那件事。讲清楚,在那条河上死掉的婢女,究竟是谁?”
暗夜下下,谢长留背对着明月,说出的话对容端而言却有如阴风扫过,“没讲过?姓长,就是那个瞿恩老婆的姐姐。”他说完,几个串跃,便消失在层层屋檐上,消失在月亮下。
“……那,二爷……”阿四呢喃着,听得耳边容端冷冰冰一句,“你带我去那个坟冢看看。”
章三十二 那人却在 【上】
“二爷,我们还是白天再来……”阿四一面战战兢兢地给容端带路走,一面道。
容端没有答话,只管拨开面前细细长长的竹枝,往前面竹林深处走着。“你先带我去那个坟冢。”他道。
阿四便也不再多言,他虽受到了惊吓,仍凭着精湛的记忆,带着容端在竹林里左饶右行。
“二爷,”不多时,他又说道,“您知道这竹林里布下了五行之阵么?”
容端目视前方,道:“此阵简单易破,算不得什么?”也就只能骗骗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庸才。
阿四点头应了一声,继续带路。这竹林也不算大,是凭着五行阵仗才让人时常产生错觉。不不多时,他俩就到了刚才的坟冢地。容端举目四望,但见竹影掠掠,一棵漆黑的树木正幽幽立于竹林之后。
这里是疏影小宅的背阳面。
容端仔细端详那墓,墓和碑修的古朴方正,但也不算讲究,很容易就会被忽视而视而不见。
再看看上面的字:衢州长氏之墓。
甲亥年,十年之前。
正是长妈妈的墓。
那老女人已经死掉了?!他克制住自己想把坟墓刨开一探真实的冲动,那么自己之前亲眼所见的是什么?难道真如疏影所说,是鬼魅么?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种妖邪的东西存在?
能相信么,所看见的事实?能相信么,所发现的事实?
我能,相信么?
而如果长妈妈是鬼,那么跟她搭话的疏影又是什么?
她是什么?
容端一言不发,直起身来,又把方圆几丈之内的草丛都搜寻了,见再也寻不到什么,才朝微微闪着灯光的房宅走去。
“二爷……”阿四见容端依旧朝院子里去,不由得犹豫起来,把手伸到后面,摩挲着背上的长布包。
“你不用跟过来。”容端道。
阿四一咬牙,道:“二爷别看不起阿四,这点小事我还怕的话,如何对得起我师傅。”
容端摇头,道:“我只是不要你跟过来。”
这是,我的事。
阿四看着容端的背影,理解了这个意思,遂他把布包取下抱在怀里,守在门口。
容端走近院落,门只是虚掩着,一推,就开了,仿若在等他。他把门推开,再一次走进了这院落,走过了参天的桃花树,走近了闪着灯火的内室。
桔黄的微弱光辉下,梅疏影坐在躺椅上,手中摩挲着什么,正等着他。
容端推开门,疏影的目光随着那道被推开的门,落在容端身上。她的目光略微闪了闪,又看向了别处。
为什么要看向别处,为什么不敢正视?
容端阖上门,走近了一步。疏影看着他走近的脚步,一步一沉,她略带忧伤道:“你都听说了什么?”她目光落在窗边,这样问。
“听说微子启死在你这里了。”容端淡淡道。
“……微子启并没有在这里。”
“哦。”容端点头,“我还听说,当时你站在他面前,他胸口中刀。”
疏影目光闪动,她已经看见阿四站在窗外,糊弄是糊弄不过去了。她伸出手,掳过自己黑色长发,甩在右肩边,半响,喃喃道:“微子启没有死,他……”话说了半截,却又不说下去。
“他怎么了?”容端问。
他只是兵解了,舍弃了长达千年的肉身,去求得一个永生。但这些话,疏影却不知道该如何跟容端说,她的目光,落在容端身上。她看着容端,轻声道,“我说了,你会相信么?”
“……我确是不信。”容端道。
疏影的目光幽闪几下,道:“那我为何要说,你又不相信。”
“你是想说微子启跟长妈妈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而你觉得我不信,所以连这些事也不想跟我说?”
闻言,疏影面上略有惊骇,她犹豫低声道:“长妈妈的事,我确实是该告诉你的。”
“你没有说。”容端意味深长地说道,他发现其实比起不知道疏影是什么的恐慌来说,更让他现在恼怒地是,疏影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他现在越冷静,言辞越平淡,其实意味着,他正在静静地生气。而这却是他在漫长的军旅生涯中碰壁摸索生成的,疏影并不了解。
更何况,她的心中还藏有另外一件事,正是这件事情,使得她一直对容端言辞闪烁,而这无疑是在激发容端的怒气。
“那你想干什么?”疏影皱眉问道,“去告发我?”
“不。”容端说,疏影看着他,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笑,“我从来就不会相信会有鬼神之说,这么多年来从来都不信。但是你,你拿着牡丹灯笼想要做什么?”
他说:“我只是想弄清楚:你,是想害我么?”
你是想要害我么,那人这样问。疏影盯着容端,她的目光就像一潭水,刚见掀起一点涟漪,此刻又平复下去,“你要相信我,”她说,“我没有恨你。这是我命定的劫难,我该感谢你的。”
我们要感谢那些伤害我们的人。
“这样。”容端盯着她,笑了笑,又说,“我相信你的。”
梅疏影睁大眼睛,“……你相信我。”她茫然反问道,“你相信我不是在害你?”
“我相信你。”容端慢慢说道,“因为我不怕你报复我。在这十几年来,我也是受害者。我不怕你是鬼魅还是妖邪,如果你说因为这十几年间的事怨恨我,我也是不怕的。”
因为我们俩个,是互相害了对方,是互有仇怨,所有你想害我的怨毒,我也有这般狰狞,我也会想要害你。而既然我没有,所以你也不会。
所以,我相信你。
相信你不是要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