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录-第3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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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霄一身洁白孝衣,对英祥道:“爹爹莫怪我不懂事,这个爵位我不想要了。我只想回杭州,离开这个伤心地,以后读书垂钓,了此一生。”
英祥太息一声,对儿子说:“经历了那么多事,我对这些名位利禄其实早已看淡,也不愿意勉强你去看重这些。可是人生在世,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情,你想回杭州,皇上同意不同意?你若是为这事再和他闹别扭,我岂不为你担心?你娘的第二个遗愿,是归葬科尔沁草原,但我估计皇上也并不愿意,你若推辞这个王爵,将来她的坟茔谁来祭拜?谁来养护?皇上这话一问,你从何作答?你愿意她仍是怀揣着失望在仙界独伤么?”他看着儿子那有些像母亲的五官,心里坠坠的沉痛,继续道:“何况,能够衣食无忧,而避开朝野纷争,做一个富贵闲人,大约也是莫大的福分。你能够不再萦怀往事,不会自甘堕落,过得好一分,你娘在天上一定会高兴一分。”他抬手拭去奕霄脸上滚落的泪珠:“我将去科尔沁终身陪伴你娘,愿上天赐福,可以使我终老故土。不过,我也决不勉强你,爹爹的话,你好好考虑就是。”
奕霄无奈得几近绝望,他长跪在母亲灵前,“哇”地一声大哭。
“老爷!霄二爷!”家里的门房匆匆赶了过来,“刚才皇上身边的一个公公过来传旨,叫我们预备着,皇上一会儿会过来亲临祭奠。”
奕霄闻听,吃了一惊。本来公主薨逝,皇帝亲临祭奠也是常有的,但冰儿至死都没有正了名分,乾隆此来就是异数。
奕霄看看父亲,英祥脸色冷淡,说道:“你是他的臣子,当尽君臣本分。我是一介布衣,没有迎驾的必要。”转身到后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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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御驾已到,奕霄此时也不及细想,赶紧到门口跪迎。
御辇在众侍卫的护持下到了门口。乾隆从里面走出来,奕霄大声报职名请安,听皇帝叫免礼才起身,他眼睛肿着,面色蜡黄,脸上黑黑白白一道道泪痕印记,额发长起老长如同乱草,白布孝袍上膝盖处两块泥印。乾隆关注地瞧了一眼,又问:“你这阵还好?”
奕霄只觉得鼻酸,科场得意、宦场得意,正是春风扑面的好辰光,可随之而来的是身世转蓬,又是妹妹中毒身死,如今连自小依偎的母亲也弃他而去……他遭逢母亲大事,惶然仿佛一场噩梦,夜夜梦见母亲身影前来看望自己,可裙摆衣角,自己伸手却永远捉不到,每夜也就睡得着两个时辰,却都是在这样相似的梦境中哭着醒来,醒来后茫然四顾,却不再有母亲温柔地探着自己额头,温语款款对自己说话……欲待怨怼,可毕竟他是读书人,“君君臣臣”记在心里牢不可破,亦知“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道理,从何怨起?此时不禁垂泪,道:“谢皇上垂怜……”话就说不下去了。
乾隆温语道:“也别伤了身子。”
奕霄点点头应了,又抬头看看乾隆,惊觉不过几日不见,乾隆眼睛下方又比往日肿胀了几分,道道皱纹如同刻在上面一般,虽然没有什么表情,眉心却自然而然地皱着,折出深深几痕印子,嘴角下撇,亦是几道皱纹。
乾隆进了门,伸手解开灰色哔叽呢面、灰鼠里子的斗篷的系带,身后总管太监马国用忙接了过去。门边夹道均是素色棚子,吊唁的人却不多,青石砖路,飘散着黑灰色的纸灰,在细细春雨中斑斑驳驳粘在地面。雨声极轻微,可此时听来,如雷轰鸣,乾隆竟有错觉,觉得这路漫长无涯,不知何处走得到尽头。马国用见皇帝神色恍惚,怕他滑跤,一边扶着乾隆手肘,一边絮絮道:“皇上仔细脚下——那里有一汪水——”
乾隆一甩手,连话都懒得跟他说,抬头已到了灵堂前,白幔随风纷纷扬起,上书着泥金的藏文经文,随着和尚们喃喃念经声翻飞舞动,发出猎猎的声响。
那个小女孩,肤白如雪、星目剑眉,脸上永远是桀骜而不带一丝虚伪的神情,眼睫毛忽闪忽闪的,抿着嘴不说话。仿佛还是和自己有距离,看得清楚她脸上或喜或嗔每一个表情,却触碰不到。
乾隆无声轻叹,后面太监忙递过来一只装满的酒樽,乾隆闭目祷祝一会儿,把酒酹于地面。英祥原是一身白袍跽坐在地面毡垫上,此时跪起身磕头回礼,奕霄也磕头回礼。
乾隆望望后面,除了服侍的几个仆人远远地躲着,灵堂除却英祥、奕霄,也没有别人,颇觉得冷清凄凉,问道:“家里没有别人了?吊唁的怎么这么冷清?”
未等奕霄回话,英祥冷冷道:“又还有谁?”
乾隆被这话一噎,嘴角抽动了一下,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点点头道:“原是朕的疏忽。”
奕霄见父亲还是一副负气的样子,生怕顶撞得厉害了,忙道:“皇上请到后堂坐。”乾隆点点头,说道:“奕霄先在外面待唁客吧。英祥,你进来,朕有话对你说。”
进到后厅,一地都是纸张,上面墨汁淋漓,乾隆捡起一张一看,都是工整的正楷,可是笔画颤抖如结蚓绾蛇,与英祥日常清丽自如的字迹大不相同,仿佛压抑着极大的愤怒,而读来,却又是一段段宁静至极的佛经谒语。
“此日已过,命即衰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心如洪炉,罪如片雪;我生已尽,梵行已立。”
“恩爱如桎梏,浮生惜未久。无明覆慧眼,来往生死中。”
“人在爱欲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
这文、这字,再看这人,叫人心怀悲怆。乾隆觉得自己的眼睛和心尖一样酸了上来。马国用端来凳子服侍乾隆坐下,英祥撩起袍子下摆,跪在乾隆面前。乾隆道:“这是你家,你也不必长跪了。”英祥道:“奴才此膝,未能跪送父母,已是今生至痛。君臣大纲,奴才不敢再坏。”
乾隆半晌没有言语,终于道:“朕知道你心里在怨朕。”
英祥很快接话:“奴才不敢。”
“英祥!——”
“奴才在。”接话极快,声音又直又响,全然不给皇帝留些余地。
乾隆见句句话都被顶撞回去堵死了,心里也楚痛,只觉得胸膈间酸胀烦闷,马国用见乾隆脸色有点发黄,赶紧叫人奉了茶上来,又劝道:“皇上要不先出去透透气?”哄得乾隆出了门,才忍不住对英祥道:“五额驸!万岁爷心思你真不懂假不懂?公主是你妻子,也是万岁爷的女儿,以前宠得掌上之珠似的,现在就这么没了,难道他心里不难过?究竟还是为着军国大事,这个结果,任谁都不想见的!万岁爷年纪比你阿玛还长些,就算是只论辈分,你也不该如此说话!”
英祥闭眼凝了凝神,语带悲音,说道:“多谢总管。我这一生,反正已经了然无望了。”
“莫不成小王爷也了然无望了?”
英祥半晌没有说话,然后才道:“我明白。你带我去向皇上请罪。她的遗愿,我要禀明皇上。”
马国用细细看看英祥神色,不似诳语,才道:“你自己掂量,不能说的请你不要说了。万岁爷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做得过分了——到底万岁爷才是天下之主!”
作者有话要说:也就是这么着淡淡的,快结局了……
(1)祭文是俺写的,但其实是东抄一句西抄一句的,也就是说也算不得俺写的。(说这段话的目的其实是嘚瑟……爬下……)
、一梦还来长恻恻
乾隆并没有走远,坐在院中远远地瞧着棺椁和神主。冰儿已经躺在里面,看不见模样,只是谁都知道,那原本神采飞扬的脸,永远都不会再哭再笑了,他也觉得茫然,生离死别,并没有少经历,孝贤皇后去世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事出三年内,是想起来就是锥心刺骨的疼痛,如今时日久远,这种痛也仿佛钝刀子反复在心头割,流出血、结成痂、磨出茧,终至老朽麻木,只是钝刀子那声响,依然刺耳,让心底里发酸发胀。儿女成行,去世在自己前头的也是大半,每每想起,无论大小,均只记得他们孩提时粉妆玉琢般细嫩娇弱的样子,原来孩子长大,终究是必须放手的。这一辈子,长长久久陪着自己又有谁?
这就是孤寂吧?逃不开的。就算富有四海,就算江山如锦,就算长命百岁,心里缺的这一块用什么去填?
“皇上!”
正想得出神,突然听马国用一声唤,试探,带点恳求,乾隆一皱眉,英祥清楚地看见,皇帝眉梢挑起长长的寿眉,不过眉毛也已经花白了,比起自己上次觐见,显见的苍老了许多。英祥想起自己父亲,又想起冰儿,心中一酸,终于放下执念,恭敬上前叩首道:“奴才给皇上请罪。”
“不必了。朕过一歇也要回宫了。”乾隆道,“你的痛苦,朕能感同身受,可也只能节哀顺变吧,人总不能与天争。你还不到四十,其实还在壮年,将来若有续弦的意思,朕也为你多留意。”
英祥眼中堕泪,又一顿首回奏道:“奴才这辈子,对不起冰儿的地方太多,现在想来,后悔莫及。‘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再不会有另纳他人的想法,这一颗心,只为她一人而留。不过冰儿曾对奴才、也对奕霄说过,希望葬回科尔沁。奴才想带着棺椁一起回去——皇上放心!奴才不带一个人走,也不要任何东西,苦日子奴才过过,到科尔沁后,在大漠边养些牛羊,放牧打猎,足以了此残生。这是冰儿的遗愿,她这辈子不顺利、不如意的时候太多,如今人没了,这个愿望求皇上能成全!”
这遗愿,乾隆早就在奕霄上的折子上看过,奕霄虽求了他数次,他却只当是冰儿在幽禁中的任性使气,并没有认真考虑过,本来今日亲临祭奠之后,打算命礼部复还冰儿一切名位,照固伦公主的规格拟定丧仪,归葬公主园寝。而今与英祥一番不太融洽的交谈,他却心里顿悟:女儿向来所求,都不是这个名分。乾隆点点头道:“好。”
英祥重重磕下头去,饮泣道:“奴才谢皇上厚恩!”
乾隆道:“如果要葬她在科尔沁,就不便复还她的身份。不过她从小爱自由,既做出这样的选择,亦即不愿身属皇室,朕也不勉强,以后玉牒里、实录里一应记录都会销掉。”他想了想对马国用说:“你帮朕记着,回去拟旨给玉牒处:乌喇那拉氏曾有个出生不久就夭折的女儿,可以顶五格儿的序齿。”
乾隆抚着膝,抽换档案、删改玉牒,处置这些都不难,只是一个人就这样从历史中消失不见,竟还让他有些许不舍。“你带她,到一处水草丰美,鲜花繁盛的地方去,她一生颠沛流离,此刻终于可以安享常人福祉。朕……”他终于说不下去了,胸腔里怦怦乱跳的东西,倏忽化成灰烬。他抬手拭了拭眼角落下的泪珠,对英祥点点头。马国用看到,忙道:“皇上起驾!”英祥和奕霄跪伏于地,目送乾隆圣驾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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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芳草,经几日杏花雨水的滋润,早已不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了,而是绿得鲜嫩欲滴。乾隆挡开为他撑伞的小太监,也不理会马国用的劝告,慢慢顺着长长甬道踱步,恍惚间抬头,脚步从心,已经把他带到了长春宫门口。
孝贤皇后棺椁,早已入葬东陵二十余年,宝顶未封死,留着乾隆百年之后与皇后合葬。而长春宫依然保持着孝贤皇后去世前的原貌,每日有宫女太监打扫洁净,一应陈设照旧,乾隆每次进去,都还有种“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