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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访谈记-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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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年你们不是在春晚上合作表演了《金蛇狂舞》?”我顺口报出刚从网上发现的旧闻,庆幸自己的瞬间记忆力还算过关。
“对,我们第二次见面嘛,”他戳戳那张照片,“我当时问他,现在陶先生愿意和我合照了吗?他都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了,不过还是和我拍了照!哈哈哈哈……”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那张照片,有些眷恋似的在陶广郁身上停留了许久。
除夕当晚表演结束,陶广郁请吕作岷吃饭以示赔罪,吕作岷趁机给他听了自己的歌。
正值新年,又是半夜,连卖麻辣烫的小贩都不肯出摊,两个人呵着手跺着脚走了又走,终于踏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走进一家冷冷清清的麦当劳。陶广郁头上扣着耳机,手里捏着一根薯条,无意识地和着节拍在桌上敲敲打打。
耳机隔音很好,吕作岷完全听不到乐声,只得以手支颐,专注地盯着陶广郁的脸,试图从他波澜不惊的面庞上看出些褒贬来,然而却越看越心虚,只觉自己的歌浮躁又做作,怎么能指望这对被肖邦与李斯特娇惯出的耳朵赞赏自己张狂的吼叫——于是低下头去,假装认真地一粒粒挑出沙拉中的玉米粒,以防自己看到对方眼中流露出的不屑。
陶广郁摘下耳机,轻轻放在桌上:“挺好的。”
吕作岷笑了笑,拿叉子戳着鸡块,没有说话。
“真的挺好的,”陶广郁向前倾身,认真地看着他,“《雪初融》,是吧?我从前很少听这种歌,对这种风格不太了解,但是我可以听出来词曲是很用心的,副歌头几句旋律线走向与歌词的情感刚好相反,反而抓人,配器里还专门用了埙和缶——”
吕作岷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正好看到陶广郁诚恳的笑容:“作曲就是吕先生吧?”
吕作岷诚实答道:“不是。”
陶广郁一时愣住,不知该怎么接话,终于把吕作岷逗乐了:“陶先生有兴趣,下次我出了专辑先送你一张。”
陶广郁松了一口气:“好,”他窘迫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今天没能款待好吕先生,下次选好地方再请您吃饭,顺便可以听听您的新作。”
吕作岷大笑:“说定了,我可等着陶先生请我。”他心思一动,“陶先生对我的演唱会有没有兴趣?”

找到二十多年前的演唱会视频比我想象中容易很多,看来不止是岁月,连时代都对他特别优厚。
舞台上灯光飞旋,色彩迷离,几乎让我觉得头晕——二十年前所能呈现出的最完美的舞台效果,在二十年后看来居然已经显得庸俗又廉价,就像二十年前的往事,曾经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今朝听来,徒增笑耳。
年轻的吕作岷又蹦又跳、又弹又唱。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歌声里埋藏着一种力量——不可捉摸却又宛如实体,像一颗种子,在前奏汩汩的钢琴声中发芽,当他开口时冲破僵硬的地面,当他闭上眼睛让歌声在空中飞驰时,抽条开花,穿透鼓膜,直达心瓣。当他温柔的目光转向摄像头,和我完成了一次跨越时光的对视,我几乎浑身发抖,仿佛从他眼中看到了某种特别的东西,某种在今日的吕作岷身上已经消弭无痕、无迹可寻的东西——他几乎没怎么衰老,可就是这种东西,把今天的他与二十多年前的他,清晰地区别开来。
唱到激动处他突然跪下来。歌迷们齐声尖叫,镜头适时地打到观众席,一晃而逝,但我从中清晰地看到了陶广郁。
他坐在很靠前的位置,几乎正对着吕作岷跪下来的方向。
如此卑微的姿态,竟被吕作岷拿捏得潇洒又高傲,他屈着膝盖,却挺直了腰背,像阳光下的一棵树——肯扎根地下,是他的温柔,可他的眼睛里从来就只有高而旷远的天空。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紧盯着那一个方向,唱完了整首歌。台下掌声不绝,他挣扎一般,用尽全身力气移开目光,一鞠躬道:“谢谢!”
我浏览了几个网页,发现这段故事向来为人津津乐道,以致成为吕作岷歌手生涯的一大传奇——跪谢歌迷,鲁莽又真挚,多可爱的年轻人。
下一段传奇便是流行与古典的碰撞——另一场演唱会上,陶广郁作为特别嘉宾出场,亲自为吕作岷伴奏。这回吕作岷的歌声依旧极富感染力,眼神却沉着了许多;陶广郁一直垂着眼睛,或安静或激越地敲击琴键,偶尔也抬头看一眼舞台中央。
吕作岷的手悬在空中,跟随他歌声的节律舞动不止。我关闭了播放器,他的动作骤然停下,相当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好像我吵醒了他的好梦。
我捋了几遍舌头,方才艰难地问出来:“M市和C市这两场演唱会之间,您……您和陶先生有什么冲突吗?”
他笑了,算是默认:“年轻人眼光倒是很毒。”
我有点尴尬:“是因为……我看到就在那个时间点网络上出现了很多关于您和陶先生的……嗯……传闻,是因为这个吗?”
他沉默。就在我准备放过这个话题时,他突然开口:“我对他告白了。”
那首跪地而唱的歌里激荡着怎样的深情,别人不知道,陶广郁却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的性格向来温吞,遇事优柔寡断,很难拿定主意,又害怕自己多心,惹得大家尴尬,干脆假装若无其事。然而还没等他想好以后要用怎样的态度对待吕作岷,后者就先下手为强,在演唱会当晚的庆功宴上一抒心怀。
吕作岷要保护嗓子,本来不该多酒,当晚硬着头皮灌了一小杯,硬生生拗出十分的醉态,把陶广郁拖到一边,瞪大眼睛看着他:“你听到了,我的新作怎么样”
陶广郁故作镇定:“还不错,我觉得……”
吕作岷心跳得厉害,耳边只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狼奔豸突,眼前只看到陶广郁脸颊微红,嘴唇一张一合,其外的整个世界都蓦地失去声色,他不管不顾,把脸往前凑去。陶广郁大吃一惊,慌忙抵开他的头,吕作岷不做不休,伸着脖子凑在他耳边说:“我喜欢你。”
他的声音清朗,又被酒浸得微沙,陶广郁怔住,居然忘了继续推他。
还好他神智还清醒,率先回过神来,讪讪缩回脖子,嗫嚅半天,蹦出一句:“我是说,你喜欢我的歌,能不能和我合作?”
于是下一场演唱会上,吕作岷几乎不敢向旁边看。他努力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歌曲上,却总是迷醉在身旁钢琴的旋律里——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歌曲居然也能飘逸如斯。
他们又恢复了最初相识时的样子:对彼此礼貌又谦和,像是陌生人。两人的生活原本就没什么交集,这场演唱会后,陶广郁仿佛是还清了人情,急匆匆地逃到国外,在世界各地开巡回演奏会。他在微博上放演奏会的海报,吕作岷常帮他转发,他例行公事地回复一句“谢谢!”句尾的感叹号像是一柄利剑,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割断两人之间最后一丝缱绻。
吕作岷想象过,如果他学电影里那些人,跟在陶广郁后面,一路从华沙追到里斯本,定时出现在每场演奏会上,散场后抱着鲜花出现在后台,事情或许还有转机。可他也有工作,该唱的歌依旧唱,该炒的绯闻也依旧照炒,抛下一切去追求——在那个年代——几乎注定以悲剧收场的感情,他做不来。
吕作岷揉着眉心,声音有些嘶哑:“我……我早就该知道,我配不上他。”
我迅速拉动网页,已经猜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一二年十一月,陶广郁在维也纳遭遇演奏生涯最大滑铁卢,蒙受乐评人的尖酸指责和社会各界的刻薄嘲讽。同月,因身体原因,吕作岷取消了原定此月的两场演唱会,随后现身维也纳。
“我没想过要——那个词怎么说——趁人之危,我只是想……想去他身边,”吕作岷双手交叉,抵在下巴上,“从前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象过我的生活里会出现比职业更重要的事情。广郁他击破了我的底线,你知道,两个人的生活里,每个人都要学会为对方妥协,要把两个人拖到同一个音调上,我要升一升,他就要降一降……但我发现,如果他不动,那么我情愿一降再降。”
他寂寥地笑了一下:“不过现在说好像已经晚了。”

之后值得一提的,就是三个月后陶广郁在首都——世界巡演的终点站——献上的完美演奏,他藉此一雪前耻,彻底击碎仲永之谤,攀上人生新高峰。这场演奏会最后,他破天荒地自弹自唱了一首《短梦寥寥》——吕作岷的代表作。
陶广郁的声线有点紧绷,或许是因为紧张,还错过了一两个气口。与原唱相比,他的演绎实在难称精彩,但当视线越过屏幕,我看见吕作岷坐在我对面无声哭泣。
他捂住眼睛的手指微微颤抖,有水珠从指缝间漏下。那一刻,遗忘了他的二十年时光卷土重来,变本加厉地在他身上留下斧凿之痕。
我微窘,继续把头埋在屏幕后面,假装对陶广郁的歌声很感兴趣。
一曲唱罢,陶广郁起身,走到舞台中央。一向谦和腼腆的青年罕见地流露出踌躇满志的锋芒来:“谢谢大家,谢谢。谢谢你今天能来。这首歌,送给你,谢谢你从前分担我的失意和痛苦,欢迎你今后分享我的荣耀和快乐。”
这段话同样被视为对乐迷的深情告白。然而很快,随陶广郁在社交平台上晒出自己在吕作岷家弹琴、与吕作岷一家共度感恩节的照片,人们很快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网络论坛的角落里残存的只言片语,已经足能显示那是一场怎样的全民狂欢。人们揪住他们生活的所有交点,钻研、分析、索隐和附会之下,一个平淡的眼神也能沾染上十分的暧昧和十分的欲说还休。当时吕作岷还能平静地坐在电脑前,一边滑动鼠标的滚轮一边大声念出论坛上吸睛的标题,揶揄地看着身边人的耳朵慢慢变红。
陶广郁的名气大涨。从前他只为一小部分古典乐迷所熟识,而借这场“绯闻”的东风,他真正像吕作岷一样家喻户晓,社交账户的关注数量也像夏天的河水一样高高涌起,尽管其中多是高坐墙头或不怀好意的看客,会在他每一条分享新作和点评前贤的动态下狂刷吕作岷的名字。
这引起了老乐迷的不满。他们指责陶广郁不再专注于音乐,反而变得像娱乐明星一样虚荣浅薄。无奈之下,陶广郁发文称自己只想默默弹琴,不关注娱乐圈和流行乐坛的蜚短流长,请求吕作岷的粉丝或二人的所谓“CP粉”这些对古典音乐不感兴趣的人不要再关注自己。
一石激起千层浪,热情的看客们隐约觉得自己受到了“高雅艺术”的鄙视,愤而倒戈相向,责骂陶广郁的话语铺天盖地,说他借吕作岷出名后过河拆桥,说他去抱吕作岷的大腿,平白污人清誉,话语难免粗鄙难听。吕作岷出来为陶广郁说话,结果陶反被骂得更狠。
吕作岷内疚地道歉,陶广郁却不以为意,每天照旧弹琴听唱片,被惹烦了,就半开玩笑般说一句:“不是你的错。怎么,你为我取消了两场演唱会,还不许我稍作回报吗?”
可吕作岷也受到了牵连。早早预定了他春节档期的电视台突然打电话来,委婉地暗示说他现在的舆论形象恐怕不太适合出现在春晚上。经纪人也反复劝他,趁流言蜚语还没发展成铁证,赶紧撇清关系,不要影响自己的前途。他坚决拒绝,经纪人气极,说他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让他看清自己和陶广郁的处境——陶广郁不靠电视台扶植,不靠路人缘吃饭,现下名利双收,除了挨骂没别的损失;他自己的资源却一个接一个地倒,饭碗都保不住了。
他默然无语,回去与陶广郁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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