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评传-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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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氏在《鲁迅的故家》中也说道:〃鲁迅在东京时的朋友,同乡中间有邵明之名文镕、蔡谷清名元康、陈公侠名毅、后改名仪,还有一个张承礼,杭州人,也是学陆军的,有一张武装的照片送给鲁迅, 后来死于戴戡之难。〃〉
鲁迅曾经进过水师学堂,后来改进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这是他自己在《朝花夕拾》中说过的。不过,他和陈仪的交谊,我倒是后来(:鲁迅逝
世后第三年)到了福建才知道的。那时,陈仪任福建省主席,他有一天,在书房中和我闲谈,我看见他的书架上摆着一部整整齐齐的《鲁迅全集》。陈氏对
《鲁迅全集》第12卷;第171—173页
我说:〃你不知道吗?鲁迅是我的老朋友。〃他还找了鲁迅亲笔题字送给他的
各种集子给我看,他还很熟识鲁迅的警句,不费思索地念给我听。于是,我们就谈起鲁迅。他说:〃鲁迅是我们绍兴的文学家。〃他这句话的意义,是说鲁迅
是一个富有绍兴酒味的乡土文学家。陈氏也是绍兴人,在他心目中,鲁迅的文章风格,有着张岱叄ё谧樱├畲让脑衔兜摹3率希侵录遥彩堑
方行政长官,我却惊于他的文艺修养之深。他对于鲁迅的文学修养渊源,说
得有条有理,他也和我谈到显克微支的炭画,安特列夫的《七个绞死的人》,果戈理的《死魂灵》,他懂得讽刺文学的意味;他说,鲁迅的轻妙笔致,颇受夏目漱石的影响(笔者自愧对于夏目漱石的文章,并不了解)。大概他们两人,各有所成就,而不愿意互相标榜,因此,世人便忽略过去了。
陈氏,笔者知之虽不深,但就我所见所闻所接触的政界人来说,他是一个最有政治头脑的人。民国初年,浙江虽是东南革命策源地,但北洋派的军阀势力,逐渐人侵,残存的浙江地方实力只有陈氏的第一师和周某的第二师,依草附木,就在军阀的屋檐下苟延残喘。直到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他才有发展自己抱负的机会。他主福建省政八年,台湾省政二年,浙江省政一年,原想建立一种健全的地方行政制度;他是主张渐进的,一步一步慢慢建设起来。
遗憾的是会逢时变,终于不能实现他的理想。他的幕府中,有沈仲九氏的政治智囊,而黎烈文替他办文化事业(称改进社、郁达夫也曾在他的幕府中主
宣传,他是一个着重实践的人,所以表面上并不〃哗世取宠〃的。
附带的,在这儿记一笔蒋智由的旧事。许寿裳说:〃蒋智由也是一位负盛名的维新人物而主张革命的。他居东颇久,我和鲁迅时常同往请教的,尤其在章先生上海入狱的时候。他当初还未剪辫,喜欢戴一顶圆顶窄檐的礼帽, 俗所谓绅士帽者是。他的诗文清新,为人们所传诵。例如《送甸耳山人归国诗》:'亭皋飞落叶,鹰隼出风尘;慷慨酬长剑,艰难付别尊。敢云吾发短,要使此心存。万古英雄事,冰霜不足论。'可是有一次,蒋氏说到服装问题,说满清的红缨帽有威仪而指他自己的西式礼帽则无威仪。我们听了,颇感奇怪。辞出之后,鲁迅便在路上说:4观云的思想变了。,我点点头。我们此后也不再去。〃不过,蒋氏后来也不曾做官,民国以后,他也就以诗酒终其一生了。
有一天,笔者和几位朋友,谈到鲁迅的敌人是谁?从表面上看,他骂得最久的,乃是陈源(西滢、但从《两地书》看来,他对于顾颉刚的深恶痛绝,自在陈西滢之上。而从他的朋友变成了他的敌人,那位《莽原》社螅ず纾苍谒怀葜小
鲁迅在一封写给许景宋的信中说:〃我先前在北京为文学青年打杂,耗去生命不少,自己是知道的。但到这里,又有几个学生办了一种月刊,叫做《波艇》,我却仍然去打杂。这也还是上文所说,不能因为遇见过几个坏人,便将人们都作坏人看的意思。但先前利用过我的人,现在见我偃旗息鼓,遁迹海
滨,无从再来利用,就开始攻击了,长虹在《狂飑》第五期上尽力攻击,自称见过我不下百回,知道得很清楚,并捏造许多会话(如说我骂郭沫若之类)。其意即在推倒《莽原》,一方面则推广《狂飚》销路,其实还是利用,不过方法不
同。他们那时的种种利用我,我是明白的,但还料不到他看出活着他不能吸血了,就要打杀了煮吃,有如此恶毒。我现在姑且置之不理,看看他伎俩发挥到如何。总之,他戴着见了我'不下百回'的假面具,现在是除下来了,我还要仔细看看……我在静夜中,回忆先前的经历,觉得现在的社会,大抵是可利用时则竭力利用,可打击时则竭力打击,只要于他有利。我在北平这么忙,来客不绝,但一受段祺瑞、章士钊们的压迫,有些人就立刻来索还原稿,不要我选定作序了。其甚者还要乘机下石,连我请他吃过饭,也是罪状了,这是我在运
动他;请他喝过好茶也是罪状了,这是我奢侈的证据。借自己的升沉,看看人们的嘴脸的变化,虽然很有益,也有趣,但我的涵养功夫太浅了,有时总还不免有些愤激。〃①这样沉痛切齿的话,那是他反击陈西滢、梁实秋文字中所没有的。
鲁迅对于顾颉刚的印象,似乎特别坏(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然,我对于鲁迅这份心理是不了解的。我觉得顾颉刚先生倒是颇有学究气味,周作人的看法,也就和鲁迅不相同的〉。《语丝》初出版时,顾氏也到那边去教书,冤家路狭,所以彼此感情十分恶劣。《两地书》中,他一提到了顾氏,就有这样的考语:〃在国学院里的,朱山根是胡适之的信徒,另外还有两三个,好像都是朱荐
的,和他大同小异,而更浅薄,一到这里,孙伏园便要算可以谈谈的了。我真想不到天下何其浅薄者之多。他们面目倒漂亮的。而语言无味。〃②^:朱山根
指顾颉刚)后来,闹到了广州,一个要〃鲁迅及谢先生暂勿离粤,以俟开审〃。而一个请其〃就近在浙起诉,尔时仆必到杭州以负应负之责〃,闹了一场趣剧
了局。
鲁迅骂陈西滢的文字,可以说是发挥了韧性的特长,几乎整整一年多,只要有机会,就会连类及之(原文具在,不必多引)。这儿,且引一段陈西滢回骂的话。他写给徐志摩的信中说:〃志摩,不要以为我又生气了。我不过觉得鲁迅先生是我们中间很可研究的一位大人物,所以不免扯了一大段罢了。可惜我只见过他一次,不能代他画一幅文字的像,这也是一种无聊的妄想罢了 ,不要以为我自信能画出这样心理复杂的人物来。说起画像,忽然想了《京报》副刊里林语堂先生画的4鲁迅先生打叭儿狗图,。要是你没有见过鲁迅先生,我劝你弄一份看看。你看他面上八字胡子,头上皮帽,身上厚厚的一件大氅,很可以表出一个官僚的神情来。不过林先生的打叭儿狗的想象好像差一点。我以为最好的想象是鲁迅先生张着嘴立在泥潭中,后面立着一群悻倖的狗, '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不是俗语么?可是千万不可忘了那叭儿狗,因为叭儿狗能今天跟了黑狗这样叫,明天跟了白狗那样叫,黑夜的时候还能在暗中猛不防的咬人家一口。〃他们之间,就是这么毒辣地讽刺着,至于什么仇恨,我知道倒是没有的。
笔者本来是算不得是鲁迅的亲近朋友,所以也不必谬托知己;不过,在
他生前,也曾有过几次深谈(这儿笔者附记一笔,鲁迅写给我的信有四十四封,第一批送到许广平那边去的二十四封,即《鲁迅书简》中所收的。还有二十封,因为内容比较重要,想抄了原信再送去。哪知八,一三淞沪战事发生, 我匆匆上战场,不及料理这些瑣事。其后太平洋战争发生,我的师友信札,寄存亲戚家全部毁去;中有周作人来信五十六封,连着这二十封信全部丧失了。因此,《鲁迅书简》中,许氏根据我的纪念文中所引,辑有逸文〉。我曾对他说:〃你颇像爱罗先珂,你是寂寞的,而你又是怕寂寞的。我觉得你最大的苦痛,乃是4往来无白丁,,所与谈的都是读书人;因此,你谈话先有戒心。你又敏感得很,有时言者未必有意,你听了却搁在心头。〃他颇赞同我的说法。那时我只有三十来岁,但心境和他一样地衰老,这都是人世过早之故。
《鲁迅书简》,一开头便是鲁迅写给李秉中的信。我和李氏并不相识,不过,照那些信中的语气看来,鲁迅也和他说了心腹中的话。他曾在一封信中, 对李氏说:〃我恐怕是以不好见客出名的。但也不尽然,我所怕见的是谈不来
的生客,熟识的不在内,因为我可以不必装出陪客的态度。我这里的客并不多,我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所以有青年肯来访问我,很使我喜欢。但我说
一句真的话罢,这大约未曾觉得的,就是这人如果以我为是,我便发生一种悲
哀,怕他要陷入我一类的命运;倘若一见之后,觉得我非其族类,不复再来, 我便知道他较我有希望,十分放心了。其实我何尝坦白?我已经能够细嚼黄连而不皱眉了。我很憎恶我自己,因为有若干人,或则愿我有钱,有名,有势,
或则愿我陨灭,死亡,而我偏偏无钱,无名,无势,又不灭不亡,对于各方面,都无以报答盛意,年纪巳经如此,恐将来遂以如此终。我也常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然而都不实行,我大约不是一个勇士。现在仍然只好对于愿我得意的便拉几个钱来给他看,对于愿我灭亡的避开些,以免他再费机谋。我不大愿意使人失望,所以对于爱人和仇人,都愿意有以骗之,亦即所以慰之,然而仍然各处都弄不好。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 想除去他,而不能。我虽然竭力遮蔽着,总还恐怕传染给别人,我之所以对于和我往来较多的人有时不免觉到悲哀者以此。〃①这些话,至少可以使我们了
解鲁迅的心境的一面。
他在一封回我的信中说:〃知识分子以外,现在是不能有作家的,高尔基
其虽称非知识阶级出身,其实他看的书很不少,中国文学如此之难,工农何从
看起,所以新的文学,只能希望于好的青年。十余年来,我所遇见的文学青年
真也不少了,而稀奇古怪的居多。最大的通病,是以为因为自己是青年,所以
最可贵,是不错的,待到被人驳得无话可说的时候,他就说是因为青年,当然
不免有错误,该当原谅的了。而变化也真来的快,三四年中,三反四复的,你
看有多少。古之师道,实在也太尊,我对此颇有反感。我以为师如荒谬,不妨
叛之,但师如非罪遭冤,却不可乘机下石,以图快敌人之意而自救。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学》,后来因为我主张白话,不敢再去见他了。后来他主张投壶,心
窃非之,但当政府要没收他的几间破屋,我实不能向当局作媚笑。以后如相见,仍当执礼甚恭(而太炎先生对于弟子,向来也绝无傲态,和^若朋友然)。
自以为师弟之道,如此巳可矣。今之青年,似乎比我们青年时代的青年精明,
①《鲁迅全集》第11卷,第430—431页。
而有些也更重目前之益,为了一点小利,而反噬构陷,真有大出乎意料之外
者,历年来所身受之事,真是一言难尽,但我是总如野兽一样,受了伤,就回头钻人草莽,舐掉血迹,至多也不过呻吟几声的。只是现在却因为年纪渐大,精
力就衰,世故也愈深;所以渐在回避了。〃①从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