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战争-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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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就是疾风暴雨般的枪声、天塌地陷的炮声。
《圣史》记载了这个场景,说它惊裂了天地,吓得太阳都黑了。西藏军队有史以来少有的惨剧,就在这个太阳变色的瞬间定格为生命狂死的一页、尸体在血泊中漂浮的一页。当死人摞死人的时候,有的灵魂找不到离去的出路,有的灵魂被血液浸泡而无法飞升,僵尸之上,氤氲起浓厚的皓白之气。
西藏是紫红色的。原来血染了大地,让它赭石遍地;原来血染了所有的袈裟,让它飘红至今。
天空依旧炫耀着一望无际的苍蓝。黑森林的铺排在苍蓝之下就像一头奔跑的巨牛。安静了。远处的雪山永远是安静的。蓝的,红的,白的,绿的,加上阳光的金黄,经幡的颜色不就是这样的吗?念佛的心情不就是这样的吗?
神佛保佑,森巴军的奴马代本和正规军的朗瑟代本没有中弹死亡,当他们丢弃受伤的人,带着残余人马跑回隆吐山口时,发现那儿已是弹坑的世界,山炮把欧珠甲本挖好的两道战壕全部炸平了。
奴马代本和朗瑟代本似乎是商量好的,同时跪下,朝着拉萨的方向,放声大哭:“佛宝,达赖,至尊的神,我们怎么不是刀枪不入呢?”
一切都交给未来去解释,现在不是追问和悲痛时候。他们看到英国十字精兵踩着西藏人的鲜血从山下蜂拥而上。子弹嗖嗖地在头顶飞翔。
“别跑了,谁跑我就打死谁。”朗瑟代本想到作为一支正规军,他们必须坚守隆吐山。他的人纷纷趴下,躲避着子弹。
“架炮,架炮。”奴马代本喊了几声,才想起他们忘了带炮弹,而早先架起的炮也已经被炸得七零八落,成了几堆废铁。他跪着扭转身子,举枪瞄准。所有森巴军的战士都像他一样,跪着瞄准。他们是在给山下死去的兄弟下跪,他们哭着喊着,用泪水打湿的眼睛,仇恨地瞄准着。
才从梦中惊醒的果果代本吓得脸色苍白,带人跌跌撞撞冲过来,紧张地指挥部下立刻投入战斗:“把枪端好,准备弹药,快啊。”
奴马代本哭着责问果果代本:“你怎么才来?”
果果指着天上,结结巴巴说:“阳光,阳光,神谕的阳光呢?我一直盯着。”
奴马说:“你盯着阳光,没有盯着敌人,顶屁用啊。”
果果内疚地说:“我现在开始盯着敌人了,我要开枪了。”
但是枪没有打响。三个代本突然想起来,不约而同地悲叹一声:不能开枪,朝廷的旨命还没到。“这关系到西藏的未来,关系到在座诸位的身家性命和许多人的死活。”俄尔总管的话还在耳畔缭绕。真的不能开枪吗?不能,不能。“违抗者,就是摄政王的敌人,佛的敌人,我会让他立刻下地狱。”
怎么办?眼看洋魔就要冲到隆吐山口了。
“旨命,旨命,朝廷的旨命?”所有西藏人都喊着,问着。
6
一进入地牢,魏冰豪就知道他必死无疑了。敢于把他抓起来的人,决不敢把他放掉。一旦放掉,便是给自己放出了灾难,不等驻藏大臣查办,摄政王就会派人端掉整个日囊庄园。任何一个庄园,即使有三大寺或者噶厦高官做后台,也不敢公开和驻藏大臣对抗。这不仅是因为驻藏大臣代表朝廷,更因为受朝廷册封的摄政王和历届驻藏大臣向来是互为后盾的,凡摄政王的活动,驻藏大臣必然会默认或支持;凡驻藏大臣的事宜,摄政王必然会允诺或撑腰。魏冰豪有着现在还不能暴露的特殊身份,虽然刚刚由四川来藏,却是深通藏事的。他由此想到,一个江孜地方的庄园,居然无所顾忌到敢于跟驻藏大臣以及摄政王对抗,肯定也是豁出去了。豁出去的目的何在?日囊庄园总不会是英国人的内线,要刻意破坏抵抗洋魔、卫教卫藏的国家大事?但不管是不是内线,叛臣贼子的罪行却已经犯下了。
魏冰豪冷静地环顾地牢四壁:既然他在这里只能悄然死亡,反抗死亡的唯一办法就是逃跑。可怎么逃得出去呢?四面是方形大石的砌墙,别说人,就是具力大神也无法淘洞穿越。唯一的出口便是天窗一样斜盖在头顶的牢门。牢门是木头的,他进来时已经注意到了,一个粗重的打酥油的高筒木桶压在上面,挪掉木桶才能打开牢门。且不说这木桶盛满了牛奶,至少两个强壮的男人才能挪开,就算他能从下面掀翻木桶,木桶倒地、牛奶泼洒的声音也会惊动离牢门不远的卫兵。
难道命该如此,他躲不过短命的结局?
他并不理解驻藏大臣文硕为什么要让他奔赴前线,只觉得此行责任重大,正要一心报效,却又不明不白成了必死的囚徒。不甘心啊,他再次扫了一眼牢门。牢门严实得连光线都漏不进来,能让他眼睛有用的是壁龛上的一盏酥油灯。酥油灯不是为他照明的,是敬献给佛像的。他不明白壁龛里供奉的是什么佛,只觉得昏暗的光线里,那尊龇牙咧嘴的神像对他并不友好。他走了过去,想看看壁龛有多深,除了神像还有什么,脚下突然被什么一绊,差点摔倒。他瞅瞅地上,一瞅就毛骨悚然,几个骷髅,一堆朽骨,不知死了有多久。顿时想到:关进来的人都是会死的,饿死,渴死,然后腐烂成骨、成灰。他呆愣着,看到骷髅旁边还有人,裹在衣袍里,直挺挺的,好像死了没多久,赶紧走开,忽听地上有说话的声音,凑近了一看,才发现那个直挺挺的人并没有死。
但是快死了,声音微弱得就要断气:“我是旦巴泽林。”
“你是旦巴泽林?”
“现在,我不是了,你是,你是旦巴泽林。”
魏冰豪不解地问:“我是旦巴泽林?”
那人说:“是,你是。”气若游丝,“你喊,大声喊。”
魏冰豪更加不解了:“为什么要喊,我是旦巴泽林?”
“你过来,我告诉你。”突然传来一个尖脆的声音。
魏冰豪吓了一跳,回头寻找,就听酥油灯照不到的黑暗处,有人瑟瑟蠕动。他摸过去:“这里还有谁,我说是活着的?”
那声音说:“活着的都死了,除了你和我。”
魏冰豪说:“还有那个说我是旦巴泽林的人。”
那声音叹息道:“他已经死了,他不到死的时候不说你是旦巴泽林。你不是西藏人吧,不知道旦巴泽林是谁?靠近点,我告诉你。你已经是旦巴泽林了,你应该知道一切。”那声音絮絮叨叨说起来,在把一个故事告诉他的同时,也把一种身份强加给了他。
旦巴泽林是复仇和反叛的大神。不久前日囊庄园的一个佃农疯了,狂称自己是旦巴泽林,拿刀一连砍死了日囊旺钦家族的三个人,然后逃跑。日囊旺钦从马岗武装中抽了两个定本带人围堵,才勉强抓住。被抓住的就是面前这个人,已经死了,死前告诉魏冰豪:“你就是旦巴泽林。”
那声音说:“他让你喊我是旦巴泽林,就是想救你了。”
“让我喊,喊了就能救我?那为什么你不喊呢?”
“旦巴泽林看不上我,我不能乱喊,喊了会遭报应。”
魏冰豪奇怪道:“那么你是谁?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那声音说:“我是摄政王派去给前线总管送鸡毛箭书的快马使者。”说着举了举胳膊,表示还有一份箭书在袖筒里。
魏冰豪满腹疑虑地喊起来:“我是旦巴泽林。”生怕外面听不见,从楼梯爬到天窗似的牢门下面,一迭声喊着。
快马使者不断鼓励他:“就这样喊,不要停下。”
但是毫无用处,听不到外面有任何动静。魏冰豪沮丧得叹口气,闭嘴了。
快马使者悲声祈求道:“旦巴泽林,快给我们想想办法吧。”
也许正是祈求的作用,魏冰豪突然盯上了壁龛里的酥油灯,又看了看头顶木头的牢门。他清晰地记得牢门外的情形:除了盛牛奶的木桶,还有破旧的木柜、矮桌和牛皮的粮仓,仓里盛满了发霉的青稞。似乎是一间非正式的库房。库房之上是三层的阔大碉楼,主要门窗上都有宝帐护法的绘影,显见是家族的人居之所。日囊庄园肯定不在乎烧死两个打入地牢的人,却不能不在乎火势的蔓延。
魏冰豪从楼梯上下去,端了酥油灯再上来,手指挖了酥油连灯捻一起粘在牢门上。牢门着火了。
快马使者惊叫起来:“你要干什么?会烧死我们的。”
魏冰豪来到快马使者身边说:“火上窜,水下流,烧死的不是我们。”
快马使者说:“哎哟佛祖,我们要烧人了,烧人的人是跑不出去的。”
魏冰豪说:“那就杀身成仁吧,你我使命在身,只能如此。”
很快就听到地牢外面有人喊,有人跑,有人推翻了盛满发酵牛奶的木桶。牢门上滋滋了了响起来。
魏冰豪拉起快马使者说:“跟着我,往外冲。”然后爬上楼梯,冒着被烧死的危险,双手掀开了焦火黑烟的牢门。
他们冲了出去,看到那些破旧的木柜、矮桌和牛皮的粮仓已经烧起,库房里挤满了扑打的人。日囊旺钦在门口厉声喊道:“水啊,水啊,快去年楚河背水啊。”魏冰豪和快马使者冲向门口。日囊旺钦立刻赌过来,声音也变了:“该死的人要跑了,抓住,抓住。”前来救火的马岗武装飞快地围过来。
魏冰豪突然狂叫一声:“我是旦巴泽林。”然后就一直叫着,一声比一声狂野猛锐,连他自己也吃惊:这怎么是自己的声音?雷鸣电闪,狂轰滥炸,声音把抓捕他们的马岗武装推开了。好几个士兵都被吓得栽了跟头。魏冰豪带着快马使者边喊边跑,如入无人之境,跑向南边,发现是一座更大的碉楼,又跑向北边,撞见了一片密集的平房,赶紧往东跑。东边是马圈,有旦巴泽林为他们准备好的良马。他们飞身上去,沿着年楚河,驱马跑向了远方的山川。
他们一路打听,前线总管俄尔噶伦在哪里?颇阿勒庄园的人告诉他们:早就去前线了,你们到春丕就知道了。
7
如同西甲喇嘛期待的那样,当他来到春丕寺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堆陀陀喇嘛。他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