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之父-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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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儿子送他的小伙伴们走后,冉的父亲说:〃这就好,这就好。中国还有这样的孩子,实在是中国的一大幸事。〃朋友附和道:〃对,对。乔老师看问题,就是思维辽阔,具有远见卓识。〃我对中国的将来,和中国现在的孩子们,既不曾怎样的乐观过,也不曾杞人忧天地悲观过。没什么意见值得发表,只有对冉的父亲满怀敬仰地笑着而已。
从那一天起,早晨,中午或晚上,我每日至少能见到冉的父亲一次。
他用网兜拎着带盖儿的小盆来喂狗。很快的,他不但和孩子们都熟悉了,并且获得了他们的信赖。他们见了他,开始礼貌而亲切地叫他〃乔爷爷〃,视他为他们养狗小组的核心成员之一了。花花自然也对他熟悉起来,信赖起来。
在那小狗的意识里,也许不但认为又多了一个保护人,而且认为是一位妈妈寻找到了它吧?毕竟,一位老人对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般的小狗的怜悯、爱心和责任感,比之孩子们是更周到的。似乎多了些什么内容;似乎他非常需要拥有那样一只小狗,哪怕是部分地拥有;似乎它最应是〃花花〃;似乎如果不是,便缺少了某种意义。
我散步的时候,经常看到花花驻立街口。我知道它在等待他。它一望见他,便欢跃地奔跑过去迎接。我也常看到这样的情形……他在进行抡臂运动,花花则蹲踞他跟前,凝视他。
他抡左臂,它的头便歪向左边;他抡右臂,它的头便歪向右边。那是挺幽默的情形。
后来我发现花花干净了,漂亮了。白毛雪白,黑毛乌黑。黑白分明,精精神神的花花,似乎是一只出身高贵、备受宠幸的狗了。
儿子告诉我……乔爷爷将花花带回家,已经给它洗过好几次澡了。
不久儿子又告诉我……乔爷爷说,过几天他要请些人来给花花打预防针。。。。。。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我正在家中写作,忽闻儿子的足音异常急促地噔噔噔奔上楼。儿子一进门就喊:〃爸呀爸呀,你快出去帮我们救救花花吧!〃儿子眼中充满了惊慌。儿子那双眼睛,使我联想到民工们要杀花花那一天可怜的小狗的眼睛。
我问:〃怎么了?谁又伤害你们的花花?〃话刚说完,听到一声狗的惨叫。
我以为是那些民工们恶念复生,觉得他们太可恨了。〃妈的!〃我冲到阳台上,一掌推开窗子……却不是民工们,而是另外一些大人,个个手中操着木棒、铁棍、铁锹。花花蹿到了自行车栅里,缩在几辆自行车后。
孩子们远远地站着,望着。对那些器械在手,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的大人们,他们完全丧失了当初对民工们发起斗争的勇气。我想他们是都吓傻了。
〃就是那个老家伙找来的人!他骗了我们!他说他们是来给花花打预防针的,可他们不是!他们是来要花花命的!爸呀爸呀,求求你,救救我们的花花!。。。。。。
〃儿子哇地一声哭了。
我喊:〃混蛋!不许打那只小狗!。。。。。。
〃他们都仰起脸来。
为首一个说:〃谁骂的?〃另一个指着我说:〃那小子!〃〃你才混蛋!〃他弯腰捡起半块砖头……〃叫你小子骂!〃……砖头击碎玻璃,飞入我家阳台。玻璃片儿落满阳台地上。。。。。。
我没料到他会这样,我一时呆住。儿子吓得不哭了,抱头逃进屋里。
一些人家推开的阳台窗子,纷纷关上了。
外面只有些个孩子们,些个吓傻了的孩子们,远远地站成一堆,瞪大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望着。。。。。。
民工们从他们的小土屋里拥了出来。
〃嗨!你们干吗?你们凭什么?这不是一只野狗!更不是一只疯狗!。。。。。。
〃民工们似乎要两肋插刀了。
〃凭什么?市内不许养狗!谁见了,都有权打死!〃〃那。。。。。。
那你们也不能当着孩子们的面儿。。。。。。
〃〃你们少他妈的管闲事!些个臭民工,一边稍息去!〃〃臭民工是你们爸!〃〃是我们儿子!〃〃操你们妈!〃〃这些小子找揍!〃双方都是年轻人,骂的结果是大打出手。
我看见一方中一个握铁棍的,汹汹扑向自行车棚,朝缩在几辆车后的花花恶狠狠捅去。。。。。。
一声小狗的哀嚎,很长很长。。。。。。
我知道花花完了。。。。。。
我回头看儿子,儿子在跺脚,在用头撞墙。。。。。。
我从墙上摘下了一柄铝合金的长剑。买了挂在那儿,我就没碰过它。它用来刺死一个人是不成问题的。我全身血脉膨胀,我想奔出去杀死一个人。不仅为了花花,而且为了我家的阳台窗,为了无声地哭着跺着脚用头撞墙的儿子,和他的同学、他的小伙伴们。。。。。。
我想在我和某一个人之间,今天必须死一个。。。。。。
我冲到外面时,一切都已结束……一辆小卡车刚开走。那个手握铁棍的人,仍站在车上用铁棍捣着,好像朝鲜族人用木杵捣黏米一样。。。。。。
我知道他们在捣的是什么。。。。。。
孩子们渐渐围向自行车棚,围向他们的花花的死处。那儿有一摊血。。。。。。
倏忽间我眼前浮现了小时候的事情……我和弟弟妹妹们也曾养过一只和花花的身世同样可怜的小狗。我们叫它〃小朋友〃。在北方寒冷的冬季里的一个早晨,它被建筑工人们打死了,吊在脚手架上剥皮。。。。。。
那是饥荒年代,那个年代人们很饿很饿。。。。。。
而今天的人们并不会那么饿。。。。。。
忽然孩子们哭成一片。那一种哭声令大人听了心碎。仿佛刚刚死于非命的不是他们养的一只小狗,而是他们的一个至亲至爱的亲人,甚至是像小姐姐小母亲一样的亲人。。。。。。
脸上手上各挂了彩的民工们,同情地望着孩子们,默默听着他们的哭声,纷纷摇头叹息。。。。。。
没谁理会仗着一柄铝合金长剑的我。我不禁感到自己显得滑稽。
我低着头,拎着我原本想杀人没杀成的东西,赶快往家走。。。。。。
回到家里我哄儿子。儿子猛地推开我,不共戴天地瞪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别理我!你出卖了我们!。。。。。。
〃我羞愧难当,无话可说。
那一天晚饭前我散步时,碰见了冉的父亲,他照例用网兜拎着带盖儿的小盆。
他说:〃又碰见了。〃我说:〃是啊,又碰见了。〃他说:〃一早一晚,散散步好。〃我说:〃这我懂。不劳赐教。〃他就有些困惑地看我。
我说:〃您不必给狗送食了。它也再不会到街口去迎您了,再不会蹲您跟前,欣赏您抡胳膊踢腿了。〃他神色不安起来,问:〃花花跑丢了?被人偷去了?〃我故意不动声色地说:〃它被人打死了,被您对孩子们说,请来给它打预防针的那些人打死的。〃〃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转身往街口望去。分明的,一心想发现花花在街口,并向他跑来。
当然没发现。
〃你跟我开玩笑吧?〃他审视着我。我说:〃不是我跟您开玩笑,是您跟我,跟孩子们开玩笑。
不过我厌恶这种玩笑。〃那一天,我以为,一切都是他精心策划的。为了某一篇心理学论文的发表,对一些被他骗取了信赖的孩子们进行心理测验。沽名钓誉而不择手段、借助伎俩的人,无论老的少的,我都厌恶。
那一天我一直在恨他,从内心里开始鄙视他,后悔自己怎么将他介绍给了孩子们。
〃这。。。。。。
这。。。。。。
这不可能。。。。。。
〃他喃喃着,慌慌地拔腿就走。自然并非往回走。
我绕了小月河一圈,又见到他。不过他在马路那边,我在马路这边。
他的步子仍慌慌的,仿佛电影中某个人,已觉得被杀手暗暗跟踪似的。
我不愿再跟他说什么多余的话,虽该跨过马路了,也不跨过去,继续在这边的人行道上往前走。
不料他发现了我。他跨过马路,迎我走来。
我倒也不愿使他认为我是在避他,只好站住。
他走到我面前,提高网兜给我看,说:〃是排骨。我特意为花花炖了些排骨。。。。。。
〃我什么都不说。实在是无话可说。
〃他们都不理我了,都用那么一种目光看我。。。。。。
〃我说:〃他们也都不理我了,也都用那么一种目光看我了。〃我说的是真的。因为是我,通过我的儿子,介绍他和孩子们认识的。
孩子们,包括我自己的儿子,看我时的目光,如同看一个曾无端地将他们往大水坑里推过的坏人。他们虽没被淹死,却分明的、再也不会以孩子的正常的目光看那样的人了。不错,那种目光里怀有憎恨。但憎恨还不是主要的内容,主要的是极端的轻蔑,和用目光表达比用话说出冷峻十倍的含义……我们已经把你看透了。。。。。。
冷峻的目光若由孩子们投射向大人,我想是要比由大人们投射向孩子们更难招架的。
我早已是一个受过多次和多种轻蔑的人了,故对于些个孩子们的轻蔑,和他们目光中那种已经把我看透了的含义,虽然也不舒服,但较能泰然处之,不甚在乎。我想对于他,大概就不同了。他是老人,是属于〃家〃一类的老人,是做了一辈子导师,目前依然做着导师的老人。是一向受尊敬惯了的老人。被极端轻蔑和被看透,尤其是被一些孩子们,他未必能像我似的泰然处之,不甚在乎。
这使我很快感,很解恨。
我竟笑了。
我又说:〃因为这件事,我儿子失去了他的同学和小伙伴们对他的友好,对他的信任。
我失去了儿子对我的。您是否认为有必要向我解释几句呢?〃他说:〃是的是的,我解释我解释。。。。。。
可是我。。。。。。
我不是。。。。。。
我跟他们说得明明白白,是请他们来打针。他们当时也答应得爽爽快快,都说是我求他们的事,没二话。。。。。。
我。。。。。。
真难过。。。。。。
真抱歉。。。。。。
〃他惶惶地望着我,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信了他的话。我想,一定是有某种不该发生的误会发生了,才断送掉了花花那只可怜的小狗的性命。我说:〃我刚才言重了,您也别太难过,孩子们不久便会把这件事忘了的。〃然而,我看出我并没能安慰到他内心里去。
〃怎么竟是这样,怎么竟是这样,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我。。。。。。
再见。。。。。。
〃我说:〃再见。〃我知道我今后将很少碰见他了。
〃怎么竟是这样。。。。。。
〃他喃喃着,慌慌地走了。边走边回头看,仿佛怕孩子们追来骂他打他。
他险些撞到树上。他拎着的小盆掉了。他弯弯腰,似乎想捡起来。仅弯弯腰而已,并没捡。一个遛狗的姑娘经过那儿。一条健美的〃黑背〃狼狗。大狼狗心安理得地吃起他原本是为花花炖的排骨来。。。。。。
孩子们毕竟是孩子们。悲哀不会在他们的心灵中常驻,对他们不啻是一种幸运。十几天过去,花花连同由它引起的事,就被时间的大手轻而易举地从他们的记忆之中抹去了,仿佛用干布抹去镜子上的一层水汽那么彻底。只有当他们看到别的人们牵着大小爱犬,脸面上挂着拥有某种特殊财富似的炫耀的神情悠然漫步,他们才仿佛想起什么来。如同老人们想起年代久远的往事。那一种回想已不复有悲哀的甚至连感伤的成分也没有,仅仅是记忆的本能而已。北影和童影养狗的人家多,有的狗还曾是电影或电视剧中的新星和明星。它们活得虽然比不上有钱的西方人养的狗那么高贵那么奢侈,但若和中国的大多数狗们比,无疑应该说是活得很幸福了。当然也绝不至于受到伤害,更不会被活活打死。专业打狗队的人是不会打它们的。专业打狗队打狗看主人。倒是我,每当看到那些无忧无虑活得幸福滋润的大狗小狗鬈毛狗沙皮狗,便不由得想起了无家可归的小小流浪儿般的花花,同时想起冉的父亲所说的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有身世的话。觉得那话与其说是睿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