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评传-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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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坚持精兵之略,拒绝打无准备之仗,顶住了压力。风波过后,遂全力投入造船、练勇、筹饷之中。先说造船,曾国藩于此可说是全无经验,太平军再犯湖北,湖南告警之际,他甚至打算以木排御敌。“现拟刻日造排,与之水战,或可得力。其制排之式,以轻为妙。盖船高而排低,枪炮则利于仰攻,不利于俯放。又大船笨重不能行,小船晃动不能战。排虽轻,免于笨,尤免于晃。”67显然,曾国藩所说的木排的优点,完全出自主观臆断,一经试验,发现木排顺流或横渡尚可,逆水行排则极为迟笨,且“排身短小,不利江湖”。68以之御敌,不啻儿戏,于是改弦更张,一心造船。可无论造船,练勇,非钱不办,所以第一位的,又是筹饷。于是在衡州开设捐局,他“在衡极力劝捐,总无起色,所入皆钱,尚不满万。各邑绅士来衡,殷殷相劝,奈乡间自乏此物,莫可如何”。“捐项寥寥,每日仅进钱一二百千”。69他又是个量入为出的人,虽想兑现承诺,练勇六千,但“捐项无几,不敢多练”。70这种状况,据说直到郭嵩焘回湘后,方大为改观。
曾文正公始出,提用经费,支绌百端,因议劝捐,曾文正公意难之。(郭)乃以商之益阳周寿山,宁乡廖子城,皆允诺自请一行。甫及一月,捐得十余万金,文正公大喜。黄南坡任铸炮,私设厘局常德,嵩焘以为此筹饷之一大端,言之骆文忠公(即骆秉章,文忠是其谥号),开办通省厘捐。自长江梗塞,淮盐不至,因请借行粤盐,为粤督所持。又请淮盐假道浙江、江西,为浙抚所持。会嵩焘赴援江西,途遇贩盐者,经历贼卡,节节收税。出示所存税单曰:此即厘捐章程也。急寓书湖南开办盐厘,乃稍添设各卡局。曾文正公办理军务,终赖此三项以济军食。而湖南亦恃此以为富强之基,支柱东南数省。71
郭嵩焘提到的厘捐、盐厘,实即厘金,厘金的征收关系战局甚大,故其来龙去脉,有必要略作交待。所谓厘金,就是在水陆交通要道与贸易集市设卡征收的一种商业税。以银两为单位,其百分之一为厘,这种商税税额一般在百分之一左右,故被称之为厘金。咸丰初年,战乱频仍,朝廷的军费用度极为支绌。而东南财赋之区多沦为战场,村镇残破,百姓流离,正常的生产亦难于维持,故朝廷传统的大宗收入——地丁漕粮大大缩水。中央财政对正规军军费的拨用都难以为继,遑论地方,故地方募勇与武装之经费,全靠自筹。由此,厘金之制,应运而生。
厘金之要点,是取之于商。战乱于农业是坏事,于商业却很可能是个机会。凡战乱地区,因商路阻塞,均会物资匮乏,物价腾贵;但在商人眼中,却都是利市十倍的市场,尽管风险大,也值得一试。故战乱之区,往往众商辐辏,生意兴隆。对于芸芸众生,再艰难也得吃饭穿衣,尤其是人民居家度日的柴米油盐,更是人人不可或缺;对于商家,百分之一的税额很轻,且尽可以将税金打入成本,不患不得厚利。对于官方,厘金虽低,架不住做生意的人多,集腋成裘可获巨款,可派大用。
最初的厘金征收,出自咸丰三年四月,地点在江苏扬州仙女镇,首倡者是雷以。雷以(1805~1884),字鹤皋,湖北咸宁人。道光三年进士,授刑部主事,累迁郎中、御史、给事中、内阁侍读学士、奉天府丞诸职。咸丰二年任太常寺卿,“屡上书陈军事”。三年迁左副都御史,会办河防。扬州失陷后,雷自请募勇防太平军,以刑部侍郎衔帮办军务。后累官江苏布政使、陕西按察使、布政使,后回京任光禄寺卿。屯驻扬州仙女镇时,雷“用幕客钱江策,创收厘捐”。“遣官吏分驻水陆要冲,设局卡,行商经过,视货值高下定税额,千取其一,名曰:厘捐,亦并征坐贾,岁得钱数千万缗。……后各省皆仿其例以济军需,为岁入大宗焉。”
但据郭嵩焘所言,则厘捐非一时一地一人之发明也。雷以开设厘捐,是在咸丰三年六月,73而郭嵩焘随湘军赴援江西,也在同年六月。据郭说,他是路遇贩盐者,见到太平军征税后发给他们的税单,才受到启发,去信要湖南开办盐厘的。如此,太平军乃先于清军征厘,而湖南之设卡征厘,亦不必为仿照江苏所为也。但太平军无时不在征战之中,没有稳固的后方,其领地亦随战争之胜负而变动不居,故难于长久地推行这一制度,而清方则不然,战区而外,尚有大片领土,故其得力于厘捐,远过于太平军。
但郭嵩焘的建议似乎并未立见采行。直至次年末,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在江苏帮办军务的胜保奏请朝廷在各省推行厘金后,湖南才在咸丰五年四月办起了全国第一个省级厘金局,以盐法道裕麟总理局务,以郭嵩焘兄弟作为襄办。而曾国藩则于八月奏请在江西试办厘金。74曾国藩在衡州时,并未得厘金之济,其奏折与书信中,也并无厘捐之踪迹可循,筹饷仍是他所面临的一大难题,“劝捐之难,难于登天,费尽心力,迄无一获”。75以至于他不得不截留途经湖南押解北上的广东协饷、湖北船饷,用以购造兵船。而劝捐之寥寥,更使他不得已板下一副面孔,开始向湘中之大户“勒捐”,即强制摊派,大户若抵制,则不惜动用拘押的手段,迫使他们捐助军费。首当其冲的,有安福之蒋家、长沙之常家,安化之陶家。76
安化陶家,乃湖南当时颇负时望之名臣陶澍之家。陶澍(1779~1839),字子霖,号云汀,湖南安化人。嘉庆七年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编修,累官御史、给事中、道员、按察使、布政使与巡抚,官至两江总督,卒于任上,为有清一代名臣。陶家此时主事的是陶澍的独子陶桄,而陶家又结了两家很有名气的亲家。一为曾国藩之京师旧友,现在贵州剿匪的道员胡林翼,胡妻为陶澍之女,因而是陶桄的姐夫;一为曾国藩之新交,意气还算相投的朋友左宗棠,左宗棠曾在陶家坐馆,是陶桄的老师,又将女儿嫁给了陶桄,兼有老丈人的身份。有了这几层关系,一般人是很难拉下脸来的。可曾国藩一根筋,认准了国难当头,大户理当出钱报效国家的死理,硬是盯住了陶家。况且他奉命带水陆大军一万东征,仅口粮非八万不办,也只有硬下心肠,冷脸勒捐这一条路好走了。陶家只捐一万,而且要分次给付,曾国藩坚决不允,非三万不可。陶家哭穷,曾国藩则指出:“陶文毅(即陶澍,文毅为其谥号)之宦橐,岂能掩天下之口?道光十五年,仆留京,见其送别敬近五万金;二十三年仆在陕西,见蔗翁及尧、农等公函托李制军(即李星沅,时李以陕西巡抚兼署陕甘总督,故称其为制军)为文毅催取盐务公项,银数万金,皆已收到。即此二事,仆窃非之,往时在京,唐镜丈(即唐鉴,镜丈为尊称)数数举以相诟。今欲一毛不拔,实非人情之平。仆已冷面相加矣。”77骆秉章不以为然,曾国藩驳道:“陶家之富,何人不知?益阳所置之产,每岁收租三万石,以一年之租助饷,亦不损伤元气。受恩最重之家,尚且悭吝若是,何以劝人?苟非帑项万分竭蹙,侍亦岂肯构此大怨?”78甚至左宗棠求情也不行,“左季高以吾劝陶少云(即陶桄,少云为其字)家捐赀缓颊未允,以至仇隙。”
也是在筹饷上,咸丰找到个借口,对曾国藩小示惩戒。先是,已故湖北巡抚杨健之孙杨江,主动捐输军饷两万两银子。为饷粮所困的曾国藩,欲以其为表率,带动全省的捐输。于是亲自上疏,请朝廷予以表彰,将杨健入祀乡贤祠。杨健原是个老官僚,道光年间,因“随声附和,年力就衰,降为三品休致”。也就是说,当年杨健是因不称职而降级与被迫退休的,其官声、治绩均不足以入祀乡贤祠。这原本算不上什么大事,但皇帝正想敲打他,于是以他所荐非人,越权上奏为名,大发淫威,说他“所奏荒谬之至”。
(曾国藩)实属袒护同乡,以私废公,显背圣旨,可恶已极。各省题请乡贤,例由督抚学政核其事实具题。曾国藩以在籍侍郎,辄敢专擅入奏,并请特旨允准,毋庸交部,是必欲朕俯如所请,迹近要求。……总因见解未充,遇事拘泥,復过于好名所致。甚至饰词以辩,有“名宦以吏治为衡,乡贤以舆论为断”之语,竟似从祀乡贤,不必问其平日居官若何,所奏更不成话。曾国藩著交部议处。80
部议自然是投皇帝所好,竟提出给以革职的处分。好在咸丰尚未失去理智,知道曾国藩这样的人缺不得,于是将处分改为降二级调用。这样国藩由二品京堂一下子降到了三品。
此时之曾国藩,刚正不阿,性格之棱角也还没有磨平。本来皇帝交待给他的任务是练勇、造船;提供钱饷主要是巡抚的责任,有多少钱办多少事,钱饷不足致使军期延误,责任在骆秉章,他大可以袖手旁观,皇帝也不差饿兵不是?但他不这样想,好友江忠源孤军危城,延颈待援;座师吴文镕坐困武昌,也期待他能施以援手。若不能及时赴援,则安徽、湖北相继陷落,大局颓坏,湖南又岂能自保?勒捐,是得罪人的事;为杨家请功,为的也是公事。省府大员不办,他只好自己出头。是他不通事故人情吗?非也;他的焦急,愤懑与无情,乃是其正直与责任心的表现。
还有一事,也可见其正直与责任心。罗泽南是曾国藩敬重的朋友,陶寿玉是曾的门生,且跟在他身边办事。骆秉章就曾氏桂东剿匪之保举奏稿中,将二人列入,示好于他;却又另外添加了四五十人之多,显然,这样做为的是堵曾国藩的嘴。但曾却不吃这一套,复信指称骆氏保举不当,“然桂东之役,渠(指罗泽南)实无功,二十四日到桂,次日即接调回防省之札,二十七日即挈师还省,不见一贼,不履一寨,即请以知县尽先选用,不过优乎?若以其人可任,专折保之可也;若以其功宜录,以江西收复安福一案,保之可也。此案无故超擢,不惟非众心所共服,亦非该教谕(即罗泽南)之所愿。”而陶寿玉于桂东剿匪,“亦无功,临发之际,随夏观察(即夏廷樾)以行,临阵不与,审案无功,而以此特拔。初到之员,遽请加同知衔,不过优乎?此外营求而滥保者,侍不复胪举,以结此无谓之怨也。惟诸案皆侍所经手,而于侍单之外,增添至四五十人之多,未免过于歧异耳。”81骆氏看到此信,不知心里会是什么滋味。本来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却不料曾国藩非但不领情,反而揭破其用心,骆之尴尬、不快可想而知。
现在回过头看其衡阳练兵的成果。经过数月的苦心经营,十二月初,水陆两师的筹建终于初具规模。在向老师报告消息时,他透露此军全用乡勇,不用营兵。“国藩数年以来,痛恨军营习气,武弁自守备以上,无一人不丧尽天良,故决计不用营兵,不用镇将。”82其水师的规模、营制有一个陆续完善的过程。曾国藩曾自叙创建水师过程如下:
咸丰三年十一月,余初造战船,办水师。楚中不知战船为何物,工匠亦无能为役。因思两湖旧俗,五日龙舟竞渡,最为迅捷。短桡长桨,如鸟之飞。此人力可以为主者,不尽关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