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在大唐-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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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道士身旁的童子,稚声稚气,却也灵牙利齿,双手舞动,一会儿指向小妾,一会儿指向书生,一会儿又指向杨悦、尉迟洪道,三言两语却已将事情经过说了个清清楚楚。只是将杨悦称作“轻薄公子”,将杨豫之称作“小白脸公子”,令人不解。
富嘉谟已忍不住问了出来:“长安公子怎会是‘轻薄公子’,小孩子不懂不要乱说。”
童子却撇嘴说道:“我可没有乱说。不信你问我家师父,前些天轻薄公子曾非礼过王娘子,害得王娘子差一点被崔九郎休了去……”
白衣道士在一旁皱眉言道:“升之,休要胡说。”
童子这才吐了吐舌头,又道:“不过,我师父说,轻薄公子不是非礼,是在为王娘子施急救术。那王娘子落水救上来时原本死了,当真被轻薄公子一阵非礼又救活了……要不是我师父解释清楚,那王娘子差一点又要跳水……”
童子言语如珠,清脆悦耳,又加了不少趣味,人群中已有人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不过眼前的情况却不适合说笑,稀稀落落地笑了几声,便没了动静。
“孙道长,这位小娘子没有救了?”李愔却是认识白衣道士,知道他医术高明,弄清了原由,向白衣道士行礼问道。
白衣道士点了点头说道:“用力过猛,只求必死。”转头望向站在一旁的杨悦,言道,“公子很好……”
杨悦刚才隐约听人称白衣道士为“药王”,现在又见李愔称他孙道长,知道他便是史上大名鼎鼎的“药王”孙思邈。不由微微诧异,在她记忆中药王孙思邈似乎是隋代人,如今至少应过半百,没想到却原来如此年轻,看上去甚至不到三十岁。神灵钟秀,飘逸清雅,颇有些仙风道骨。听了刚才童子的话,知道自己当日救那落水的“王娘子”,被崔九郎缠斗不休,竟是孙思邈作了善后。见他称赞自己,上前行礼谢过。看到地上的死去的小娘子,心下又悲愤异常,无心多言。
药王向李愔言道:“六殿下有闲,不妨带朋友一起到老道家中坐客。”
孙思邈原本隐居在峨嵋山中炼丹,被李世民征招入京,授以爵位,却固辞不授。孙思邈向来对人一视同仁,眼中只有“病人”,而无高下贵践之分,对王孙贵族也不例外,从不结交,李世民以其有道而更加礼遇,称赞他为“百代之师”。
李愔自然知道这些。见孙思邈相约,有些喜出望外,点头言道:“改日定会登门拜访。”
孙思邈不再多言,带着童子自去。
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城西属长安县,城东属万年县管辖。出了人命案,万年县县尉已听到消息,亲带捕快赶来,见蜀王在此,忙上前请安。李愔交给县尉处理现场,带着众人回府。
回到府中,细问了情况,才知道原来杨悦三人在醉仙楼吃酒时,有一个中年书生,带着一个极美的侍妾坐在邻座。杨悦注意到侍妾默默垂泪,容色哀婉,不时向书生哀求。
杨悦八卦心起,仔细听那美妾低声泣道:“阿阮这些年对郎君尽心尽力,不曾有半点违拗,郎君为何如此无情,非要将妾送于他人……”
“休要多言,我已与人讲妥,怎能失信……”
那中年书生看上去也极是儒雅俊秀,是个美男子,没想到却是个无情薄幸之人,杨悦不由心下暗怒。
“郎君即使不念昔日情分,但自扬州到京城,一直是妾相伴。如果妾不在身边,谁来照顾郎君?”
“你放心去吧,青儿也会照顾我……”
“无耻。”杨悦心中暗骂。
“青儿不过一仆童,如何能知冷暖,仔细照顾郎君……”
“放心吧,青儿十分机灵,再说我自己也会照顾好自己。”
大概阿阮娘子见她的郎君如此无情,也渐渐怒起,言道:“阿阮本为良家子,一心爱郎君才会不顾身份与郎君私逃,阿阮以为郎君会一生爱阿阮,怎奈郎君不仅娶了妻室,如今还要将阿阮送与他人,郎君当日与阿阮山盟海誓,如今怎落得薄幸如此……”
那中年书生被阿阮娘子数落,也怒火上升,冷笑道:“你是良家子?你要是良家子,怎会如此不自爱。禁不住我三言两句好话,便肯私逃了于我作小?我看你家分明不过是暗娼之门……”
“你——”阿阮娘子被气咽,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又言道,“奴家虽不是高门大户,却也是清白人家。父亲虽是落魄子弟,却也满腹诗书。阿阮自小也学得琴诗书画样样精通,郎君当日一曲《凤求凰》打动阿阮,阿阮以为找到了阿阮的司马相如,才会与郎君私奔,你今日却说出这些话来。难道当日的言语都忘记了么?”
“司马相如?”中年书生嘿嘿冷笑,“那也要你是卓文君才是啊!你有什么?除了这一张脸,可还有什么资本?我那富甲天下的‘岳父’在哪里?”
“你,你原本是这样一个势利之人,是我阿阮当日瞎了眼,信了你,以为嫁得才子情人,却原来都是假的……”阿阮娘子不由怒起。
“哼!你说得到是好听。你家分明不过是娼门,要不怎会大白天,凭白无故的半掩门户?!”中年书生见已撕破脸,便不再顾及,无耻地骂道。
“你!你!你!”阿阮娘子又气又怒,放声大哭起来。
“如果不是娼门,你家一个破落门户,怎学得这琴棋歌舞样样精妙,不就是要来勾引男人么……”中年书生越来越无耻,见众人听到阿阮娘子的哭声都望了过来,竟然不顾斯文,破口大骂,将阿阮娘子说得一文不值。
阿阮娘子已是怒极,如坠冰窖,唯有大哭。
杨悦听了早已怒不可遏,一杯酒泼了过去,骂道:“卑鄙无耻下流缺德带冒烟的混蛋王八蛋,找打——”
中年书生大怒,想要向杨悦比拼。杨豫之与尉迟洪道在一旁站起身来,特别是尉迟洪道,铁塔一般,怒目圆睁,吓得中年书生打一个激灵,不敢出手,反而向众人言道:“诸位来评一评理,某有歌姬要送于友人,与他人何干!”
古人大多不过将姬妾当作玩物,随意相赠不仅是常事儿,而且引为美谈。众人见那中年书生骂阿阮娘子,心中虽怒却也无话可说,唯有摇头叹息。
杨悦虽觉不该,却也无可奈何,便强压怒火冷眼观看。
不多时,来了一个武夫,样貌威武,看上去却比那中年书生顺眼了许多。杨悦见那中年书生如此待阿阮娘子,心想阿阮娘子跟了这武夫也比这无耻书生强上许多,便自嗟叹一声,不再理会。
阿阮姑娘似也认了命,已止住哭泣,看也不看中年书生一眼。随着武夫下楼去了,中年书生也跟着下去。
杨悦与杨豫之、尉迟洪道三人相对正自哀叹,突然听到楼下却又吵闹起来。
“你——”阿阮娘子突然悲愤地怒骂道,“无情薄幸的人啊。老天,阿阮何其命薄如此。跟了这个无良子,转送于他人也就罢了。何又受此侮辱。
阿阮一人却为了换这一匹马儿。阿阮枉自生得聪慧伶俐,貌美如花,温柔多情,却只同值于一匹马,如一个畜牲一般……”
杨悦听了阿阮娘子的悲叹,早已跳起来向楼下跑去。刚跑到楼前,却见阿阮娘子面如死灰,瞋目怒张,一头向门前的拴马石撞去……
杨悦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却已晚了。阿阮娘子头顶撞到硬石尖上,立时倒地而死……
第九十三章 人道
杨悦在室中踱来踱去,难止心头怒意。
“这种人应该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千刀万刮凌尺处死也不能解人心头之恨……”
众人听了叹息之余,大骂那无情薄幸的书生,却也没有如杨悦这般义愤。
富嘉谟摇头讶道:“那个薄幸无情之人虽然令人气愤,却也不是死罪,不至于此……”
“不是死罪?他诱骗少女,又无情抛弃,如今又惹出人命,还不是死罪?”杨悦怒到极点,双目如火几乎喷向富嘉谟。
富嘉谟虽然吓了一跳,却也极委屈地说道:“‘私逃为妾’,这是《户婚律》的律令。阿阮娘子即便是良家子,可是她与人私奔,与人为妾是必然结果。阿阮娘子被当姬转送他人也很正常。虽然阿阮娘子不堪受侮,刚烈如此,自杀身亡,令人叹息。但‘杀妾’不过‘徒三年’,更况阿阮娘子乃是自杀……”
“徒三年?”杨悦不解地望向李愔。
李愔虽然不忍,还是点了点头。
富嘉谟却固执地说道:“杀妾才会徒三年,自杀者,主家无罪释放……”
“无罪?逼死人命,却会无罪?”杨悦已是出离愤怒,“早知道刚才打死他为阿阮娘子报仇……”
李愔吓了一跳,忙言道:“千万不可。‘无故斗殴杀人者,绞’。”
富嘉谟也言道:“‘手足斗伤,笞四十’,公子打伤人,如果不是蜀王,按律应当笞四十。”
杨悦苦笑一声,坐倒在书案前。
“这是一个残酷的时代!”
“不对……”
“人性何在?”
“人道何在?”
……
杨悦沉默地想着,呆坐在书案前,默然无语……
杨悦当然知道打架斗殴不应该被允许,任何一个时代都一样。快意恩仇只不过是“江湖”传说,如果真如武侠小说中那样,随意杀人岂不乱套。中世纪西方决斗被视为勇敢,但大唐法令明令禁止决斗、斗殴……
令杨悦不能接受的是阿阮娘子的死,没有人来负责。
来到这个时代,杨悦一直处在“特权阶层”,只感受到这个时代的纯净自然的空气,谦谦君子的德操,贤孝仁德温良敦厚,诗礼书香……几乎完全被这个时代所迷惑。感叹古人的道德诚不我欺。直到此时方才真切地感受到,这个时代是个“封建王权”的时代,有着他极残酷的一面。
他的等级森严,
他的礼教纲常,
他的男尊女卑,
……
一连几天,杨悦没有到出门,坐在武府后院东厢窗前,闷闷地思索,不理会任何人,也不想说话。李愔、杨豫之、尉迟洪道伦凡来找她,她都一概不见。杨夫人问她,她也只是皱眉不语。
“吃人”,这是个“吃人”的时代。杨悦想到鲁迅发出的怒吼。如果现在杨悦出门,她怕自己象“狂人”一样,会问“今天,你吃过人没有”。
这几天,她想了很多,想到五四时代,想到封建社会,想到以平等、自由、民主为根本的现代文明……
直到第五天,杨悦怒吼一声,拍案而起:“我要改变这个时代!”
坐在一旁的武眉儿,吓了一跳。这些天她一改活泼心性,乖巧地坐在房中绣着手帕,眼睛小心奕奕的观察杨悦。被杨悦的一声大喝吓得一哆嗦,手上被针扎到。这几天她想尽办法想逗杨悦出声,始终没能成功。见杨悦突然眉头尽展,大笑着冲出了府去,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不知道杨悦在想什么,只知道杨悦高兴,她才会高兴……
看到杨悦来,众人又惊又喜。
“我要召开‘大法会’。”杨悦宣布道。
“大法会?”李愔笑了,“你又不是法师,召开什么法会?”
“佛家最值得称赞的一点便是‘论难’,大家可以相互问难,宣讲自己的观点。儒家发展到今天,只知一味‘服从’,捧着‘经典’膜拜……真理只有越辩越明,象春秋战国之时,百家争鸣,相互辩论,才会得到真理,知道什么是不合理的,什么是合理的,人类才会进一步发展……”
李愔吓了一跳,担心看着她,唯恐她的“奇谈怪论”发出“大逆不道”之言,忙说道:“你想要说什么,先给我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