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楼-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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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个二弟,这事到底又被你做成了!”他晃了晃脑袋,竭力摆脱因兴奋而带来的虚空感,跟着众人冲到了院子。
1、赏书大会(5)
各家的展位前,都站满了书童仆人,如临大敌般将自家的珍本围住,只有敖子书无所牵累,快步走到太月院主跟前,一拱手道,“世伯,你看今天这事……”
太月院主前几天便丢了一套《十三经注疏》,此时早成了惊弓之鸟,忙朝西风堂主一点头,说:“事出突然,今天这赏书大会不如先散了吧,盗风猖狂,每一家回去后都早做防范,勿要为奸小所乘,其他事日后再从长计议。”众人早被落花宫偷怕了,听他这一说如获大赦,纷纷赞同,当下都忙着收拾展位上的书本。
敖子书来得潇洒走得从容,与一干人拱手作别后,出门上船驶出了胡庄,见太湖水千顷碧波如玉,白雪样的芦花洒洒扬扬,远远的天水一色,薄云如细纱悬浮,似从没看过这般美的景致,只觉胸间畅快无比,不觉便有了想喊想叫的冲动,果真学着渔家喊了声号子。
随行的书童几曾见过他如此失态,都甚感诧异。往日里,敖子书从来都是循规蹈矩,读书吃饭睡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喜好,人也老成,不苟言笑,早早地顶着个少楼主的帽子,恪守着祖训家规过活,身上便少了些真性情。故而乍看到他如此冲动,下人们都觉得新鲜。
敖子书随后也觉出这样吆喝有失读书人身份,转头见书童们直着眼看他,脸皮便是一端,但到底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又道:“你们来唱!吆喝起来也好,个个都不作声,可不太辜负了眼前这美景吗?”
一个书童大着胆子说了句,少爷既然有兴致,不妨吟诗做对啊!敖子书摇着头说:“诗书在楼里读得多了,现在只想听听渔歌子,发发野,二弟在这里就好了,喊起来肯定比谁都响亮。”
少爷既愿意听,书童们谁不想凑这个趣儿,果真都吆喝起来,顿时湖面一片热闹。大船便在这号子声里,慢慢驶向了敖庄。
2、敖庄风满楼(1)
若是站在天灵山上,俯瞰敖庄,会发现它泊在太湖边上,极像个元宝。风满楼恰好便立在中间凸起的位置,隐隐昭示着它的至高无上,三层砖木楼,回廊相通,前后三进深,它像这个家族的百岁老人,日夜垂视着敖庄里的动静。
历经了几代的风雨,敖家的深宅大院四下透着沧桑味道,闻一闻,有点像祠堂里烧的香烛气味;像老红木家具破了漆,受了虫蛀,散出的气味;像古旧瓷器蒙了尘,字画泛了黄,滋生出的气味;或是色泽发乌的帐幔、搁置久了的灯笼,轻轻一抖动,烟尘便有些呛;或是多年不曾洗晒的旧衣服,受了潮气,长了霉点儿,有些馊。
这些气味越聚越浓,常常堵得人心发慌,本是年轻人最不喜见的,敖子书却恰恰相反。他贪恋的正是风满楼的这份古色古香。花啊草啊鸟啊什么的,该是女人和孩子喜欢的,游玩享乐是纨绔子弟的嗜好,与他这个正派的世家子弟不搭边儿,他是读书人,偏就喜欢这股子陈旧味儿。
一拐进敖庄的临街河,最先看到的便是敖家有名的大酒窖,靠岸是五间高房,墙壁上写着个大大的“酒”字,跟邻近的米行墙上的那个“粮”字相映成趣。这敖家老酒也是百年老字号,开坛顺风十里飘香,跟风满楼一样名重,色味劲道在本地都是首屈一指,最远的还销到了安徽徽州一带。嘉邺镇的人多喜欢自酿米酒,但若操办红白喜事时,在席上见不到敖家老酒的话,客人就会抱怨了,说这酒喝得不美气。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也不知从何时流传下的,久而久之,喝敖家老酒便多了一层象征意味。
敖家老酒传到敖子书的二叔敖少秋这一辈,酿造的工艺更有所长进,传说不同的人能从中品出不同的味道,比如年轻的情人吧,喝第一口时觉得有些甜蜜,再喝又有点涩苦;比如老夫老妻吧,喝在口里便一点辛辣气没有,只是香醇绵长;再比如说悲苦的人吧,居然能从中品出酸甜苦辣咸等五味来。一时间,敖家老酒名声大噪,上门拉货的船只排成了长龙,偏生这敖少秋有点犟劲,每次老酒出窖只出八十坛,还要留下十坛自家享用,限量供应,于是价钱便一翻再翻。
但敖子书却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这个二叔,尤其看不惯他成天价醉醺醺的模样。敖家的酒窖他小时没少去过,二叔每次都蒙松着眼皮,抱着酒坛坐在板凳上,面对着墙壁上的一副女人画像(那是他二婶的遗像)。年纪稍大,敖子书才知道里面原来还藏着一段故事,二婶当年嫁到敖家,原是盼着有朝一日能登上风满楼看书,她的心思半点也没在二叔身上。可不知道敖家有族训,女人永远不得登楼半步,二婶因而忧心成疾,终是含恨逝去。她跟了敖少秋三年,没留下子嗣,只有悲苦,还害得他整日里借酒消愁,即便后来在外头领养了一个儿子,依旧不能使他完全振作起来。
不过,敖子书现在倒是替自己感到庆幸,当年,二叔、三叔都是人中之杰,聪明绝顶,若非一个酗酒一个早逝,这楼主的位子如何能落到自己身上。他们的后代:敖谢天是领养来的“野种”,没资格登楼,敖子轩年幼,跟三奶奶沈芸孤儿寡母的,又对自己构不成危险。不像他敖子书,父母健全,一个替他护楼开道,一个替他料理家院,上头又有老太爷罩着,要风有风,要雨得雨。
大船沿着临街河驶进了敖庄,两岸上,不时地有敖姓人家朝敖子书打招呼,隐约都知他今天是代表风满楼参加赏书大会的。此时,敖子书早收起在太湖上的不羁,同岸上的人一一点头回应。猛的,书童叫了起来:“那不是大爷和大奶奶吗?”
敖子书抬眼一瞧,可不是,爹和娘正站在院门的埠头上翘首眺望,他的胸间一热,叫声:“爹,娘!”船还没靠实了岸,就一个箭步跨过去。
大奶奶是个长相富态的妇人,平日里架子端得足,又掌管着敖府的里里外外,下人们都怕她三分。在她眼里,这个家除了老太爷就只有儿子了,自然是事无俱细,都极为上心,更何况今天还是子书第一回代表风满楼出席赏书大会。所以待儿子一跑近前,便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声问:“孩子,怎么样?”敖子书忙说:“放心吧娘,我没给咱敖庄丢人。”
一个书童在旁边说:“大奶奶,少爷今天可神气了,那些楼主个个服他!”她听了这话,脸上才放开笑,眼睛却湿了,说了句:“好孩子,真是给娘争气!”
大老爷敖少广人长得有些五大三粗,平日里话语不多,是个闷葫芦,现在却插上一句,说:“子书是给咱们风满楼争气!”
“那是,那是!”大奶奶方圆的脸上满是喜色,说,“子书,快去见爷爷,让他也高兴高兴!”拥着儿子进了府门。
敖家大院的中间是朝南五间七进的住宅,三面是花园,各个院落都建造成相隔的单元,自成天地,却又有卵石小径相通。敖子书随着父母绕过池塘,穿过两旁装了花格的游廊和一道道小门,去到东北角的一个院落里。老爷子的“德馨庐”是四间朝南的正屋,幽静的院落里种了芭蕉和瘦竹,中间是两块形状奇古的太湖石,自有一番不俗的气度。
这边敖少广三人才跨进院子,便听得里面吱呀一声门响,一个小丫头慌里慌张地跑了出来,险些撞到了敖子书的身上。大奶奶的脸色一沉,喝道:“茹月,这是老爷子的屋,你跑什么跑?”
2、敖庄风满楼(2)
“大奶奶,大老爷……”叫茹月的丫头吓得一哆嗦,慌忙跪下去。敖子书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俏丽丫头,见她的发辫有些散乱,白色绣花边的衫子上,有一粒扣子松开来,露出里边猩红肚兜的一角。她全身都在颤抖,眼眸里含着泪花,小巧的鼻子急促地抽动着,像头受了惊的小花鹿,惹人爱怜。
大奶奶狐疑地打量着茹月,又瞅瞅正屋,低声骂:“乱了清静,小心我剥了你的皮!”敖少广忙道:“好了好了,想是手脚不利落,打碎什么东西,让她先下去吧!”
大奶奶又狠狠瞪了茹月一眼,说了句回头再找你算账!才快步走到“德馨庐”,放软了声腔,“爹,子书他回来了!”过得会儿,里面才传来一声咳嗽,“叫他进来吧!”
敖子书这时却落在了后边,他在经过茹月身旁时,本想伸手将她拉起来,迟疑了下,害怕被爹娘看到,还是走开了,心想,茹月吃了爷爷的打骂吗?
他们进去后,敖老爷子正好背着手从里屋踱出来,头戴黑色瓜皮帽,身穿白色内衣长裤,罩件深紫色缎子坎肩。厅堂的西头有一张很大的楠木坐榻,铺着紫色坐垫,榻前是一张楠木茶桌和两个脚凳。他在坐榻上一靠,红润的脸上露出了几丝笑容,冲着敖子书招招手,“过来过来,跟爷爷好好讲讲今天的事。”
大奶奶和敖少广进门后便垂手站在两旁,敖子书先朝着爷爷行了礼,这才将今天在书会上的事娓娓道来。敖老爷子理着雪白的胡须,半眯着眼睛来听,不时地点下头,大奶奶和敖少广听儿子如此风度,不由得心花怒放。
敖子书交代完后,敖老爷子的眼睛也睁开了,目光盯在孙子脸上,问:“那《南齐书》果真被偷了?”
敖子书迟疑了下,说:“是的爷爷,千真万确!”
敖少广也插上一句,“爹,这些天那几个书楼丢了不少珍本。”
敖老爷子捻须沉吟了下,伸手去拿茶桌上的水烟袋。大奶奶见公公对子书在书会上的上佳表现不置一词,却只关心千心阁的书被盗,不禁有些失望,上前拿起火石,打着了火,给他点上了。老太爷抽了一口水烟,才道:“莫非是……是他回来了?”
敖少广的眼光一紧,“您说的是……方文镜?”听到这个名字,正要将火石放回去的大奶奶手一哆嗦,器具险些掉在地上。
老太爷抬起眼皮,说:“这事,也得叫老三媳妇过来听听!”
大奶奶慌忙答应一声,转身走去左厢房的仆人房间,使人去请三奶奶了。这当儿,敖子书忍不住问:“爷爷,这盗书的为什么一定会是方文镜?”
“因为这本事也只落花宫才有。”老爷子说完这话,又闭上眼睛,咕噜咕噜地抽起了水烟袋,那模样甚像个大田鸡。子书想笑,却没敢,把头垂下了。
此时大奶奶也回转,堂里静下来,除了水烟袋的咕噜声外,再无它响。每个人各揣着心思,打起小算盘,但有一样,谁心里的账簿都少不了“方文镜”这个具有魔力的名字。不敢设想,这人要是真的再现,风满楼又会掀起多大的波澜?
说来也怪,尽管十年前这个落花宫的大盗险些给风满楼带来灭顶之灾,但敖子书心里却并不记恨他。在他的印象里,当年的方文镜是个文雅脱俗、才高八斗的人,举止谈吐堪称读书人的表率,敖子书至今记得他当年冒充教书先生混进敖府,调解自己跟二弟谢天之间矛盾的那一幕,那是方文镜给他们上的第一堂课。
两个童子之间的怄气,竟被先生提到“君子之争”上去。方文镜告诉他们,君子之争也以礼,君子间没什么可争的,若一定说有,便该堂堂正正斗一次,即便斗也要斗得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