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的树林-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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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起窗帘,尽可能地把房间打扫了一遍。从搬家到现在,还没好好地整理过,角落里乱七八糟地堆着东西。
我一面整理一面想起那个人在左手衬衫袖口上擦擦手,拿起四个包子放在盒盖上的表情,有点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想,等他回去,饭盒少了一个盖子,怎么和家里人说呢。
等我把屋角的一大堆杂物分类完毕,把桌椅擦过一遍,再把床上和沙发上弄得整整齐齐,已经接近中午了。我拉开窗帘,站在阳台上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对面那家窗边站着一个人,不是林国栋,而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再一看,居然是林医生,他穿着藏青色的尖领羊毛衫,拿着一本书,就着窗前的光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愣住了。
上回在超市遇见他,他说也住在附近,没想到这么近。
仔细想想,这里附近是医院住宅区,他住在这儿,没什么可奇怪的。可是,他姓林,林国栋也姓林……我回想起林医生每次看着我时那种温和而慈悲的眼光。原来他们是父子!
我的心里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林医生让我想起自己的病,想起不久前他在医院里诚恳地和我谈话,腮帮上有点胡茬,脸上那种冷漠而温情的,近乎矛盾的表情。当时我曾经想过,这位医生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家,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
我下意识地立刻拉上了窗帘,而且把阳台门也关上了,坐在床沿上看着窗帘布上的百合花发呆。窗缝里透进来的阳光落在我的脚上,细细去体会,有种痒丝丝的感觉,让人怀疑那里站着很多我看不见的天使。
过了很久很久,我心里的刺痛渐渐散去。我打开电子琴,弹了一首德彪西的“月光”。说实话,我并不是很喜欢德彪西的曲子,除了这首“月光”,它让我的心感到很平静。
小阿姨的电脑全天候开着,我打开浏览器,上到一个有关肾病的网站,还有聊天室,很多和我同病相怜的人互相交流治疗治疗方案,专家门诊和民间偏方等等。在这里大家心照不宣,如果有人很久不来了,没有人会问起。
我在聊天室里打入一个问题,“我可以活到三十岁吗?”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那行小小的淡紫色的字孤独地站在聊天室窗口,一行一行往上走,终于消失了。他们也许觉得这个问题没头没脑。
晚上,小阿姨回来,又是一脸疲倦的样子,躺在沙发上,嘴唇上隐隐留着一点唇膏的影子。我把那四个生煎包子从冰箱里拿出来,放进微波炉,一会儿,里面冒出香味。
“你买的?”她望着我。
“嗯。”
“这个怎么咬了一口?”她指着那个少了一小块的包子,有些警觉地问。
“给果冻吃的。”我说,走过去为她揉肩膀。
她拿过一只包子塞进嘴里,腮帮鼓起一块,心满意足地往沙发背靠去,突然又睁开眼睛,问我,“你猜猜,给你看病的林医生家住在哪里?”
“对面二楼。”我回答。
小阿姨的脸上有些明显的失望,“你知道了?”
“我今天看见他了。”
“世界真小,”她叹了口气,“刚才回来,在车上碰到他。”她打个哈欠,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名片下端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我去厨房倒了杯热茶出来,小阿姨半闭着眼睛,对我说,“林医生说,最好还是做透析”。
我默默地点点头。
时尚风向
我买完早点回家,屋子里萦绕着一股檀香的味道,老妈正对着观世音菩萨上香。根据经验,昨晚她的班上,又有病人死了。
老爸老妈都是学医的,有些地方却十分迷信。这仿佛显得矛盾,仔细想想也有道理。老爸说过,头一次看着病人在手术台上死去,还是实习医生的他第一反应是“打开手术室的门喊救命”,随后才意识到那个想法多么愚蠢。老爸说,“医生其实是一个让人感到很无力的行业。”
于是,每回有病人死去,他们都会为那个亡灵上香超度。
“葡萄胎,夜总会里做服务员的,才二十二岁,已经第三次怀孕了,前两次都刮掉,这次到八个多月,一回产检也没做过……”老妈言简意赅地感謂着,“竟然说是为了省钱,打开肚子全都是血,剖宫都来不及了。”
“这样的女人,让人看了替她不值,”她摇摇头,“到她死,我都没看见那个男人,是一群小姐妹送她来的,个个打扮得像鸡,看上去就……”
“你最近夜班怎么这么多?”老爸问。
“小于的老婆怀孕了,让他在家多陪陪她。”
“那你用不着总是自己顶班嘛。”老爸嘀咕着。
“不是才结婚吗?”姐姐在屋里问。
“结婚半年了。”老妈的口气里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小于医生是老妈的弟子,妇产科里年轻英俊的洪常青,有段时间老妈每个周末都叫他来吃饭,很有拉他做东窗坦腹的意思,他也很积极,直到姐姐在饭桌上问“你们妇产科男医生是不是都能一下就找到女人的G点?”我看着小于医生的脸从额头红到耳根,后来他就来得少了,不再想入非非,听天由命娶了个温良贤淑的护士。
老妈吃着我排了半个多小时队买来的,菜场西隔壁台湾人开的那家点心店里的生煎包子,对着姐姐皱起眉头,“美美,怎么又穿着你弟弟的衣服?”
“这是现在的潮流啊!”姐姐站在饭桌边摆个pose,“是不是很Garç;on?”她得意洋洋。我的法兰绒衬衫穿在姐姐身上像个大大的布口袋,她细细的脖子在那个布口袋上出淤泥而不染地矗立着,腰上不伦不类系着老爸的皮带– 为此她还专门去另外打了几个孔,谢天谢地,牛仔裤是姐姐自己的。
“什么?”老妈没听明白。
“就是neutre啦,”姐姐坐下来,“女人做男装化打扮,男人做女性化打扮,现在世界上最新时尚潮流。”自从大学毕业生普遍拥有六级英语证书后,姐姐就认定只有半生不熟的法语才能表达她那超凡脱俗的品位。
“现在流行女人穿男人的衣服?”我和老爸都有些狐疑。
姐姐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会……流行多久啊?”老爸问。自从姐姐开始大刀阔斧地Garç;on后,我和老爸的衣服遭受了一次又一次洗劫,凡是她看得上眼的,统统拿去扮靓一番之后弄得香喷喷团成一堆扔回来。不仅如此,她还热心地给我们买衣服,结果多半是穿到她自己身上,弄得香喷喷地团成一堆扔过来。我们都很想知道她什么时候能还我们清静。
“mode很难讲的。”
“姐啊,我的鞋垫坏了,你能不能帮忙拆个胸罩下来给我用用?”姐姐听出我的讽刺,一扬眉毛,毫不客气地还礼,“没问题,不过做鞋垫实在太浪费了,不如你拿去卷起来塞在内裤里招摇过市吧,回头率肯定高!”
女人心海底针
“越说越不像话了,”老妈的眉毛拧了起来,形成一座小小的山峰,根据经验,她生气了,“美美,你在公司里也这么说话的吗?”
“是果冻先惹我的!”姐姐指着我,“他说要我拆个胸罩下来给他当鞋垫。”
“女孩子和男孩子不一样,”老妈的脸色隐隐沉了下来,“讲话要有分寸。”
“我没说什么啊?”
“再顶嘴。”老妈的声音并没有提高,里面却骤然多了一份泰山压顶般的威仪,姐姐看看她的脸色,像西游记里作威作福的妖魔鬼怪看见了从天而降的观音娘娘,规矩起来,静静地坐在桌前喝粥,神色里有些委屈。说来奇怪,姐姐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却很怕老妈生气。其实老妈也并不是个随便发脾气的人,今天突然掉下脸来,也许是昨晚那个死去的病人,也许是想起了被姐姐从手指缝里溜走的乘龙快婿,也许是想起别人家二十四岁的女儿早已嫁人生子,也许纯粹就是那传说中的更年期。谁知道呢,女人心,海底针,捞不到,让人着急,捞到了呢,刺你满手血,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饭桌上有些尴尬。老爸看着两个女人大鱼吃小鱼,脸上泛起唐僧般的慈祥,有些不忍,“国栋,那个……你姐姐广告里的漫画,画了没有?”
“画好了。”我看看姐姐,她乌溜溜的眼珠正吊在眼梢瞪着我,看见我,立刻转了回去。十二种表情的美少女漫画,我到底还是答应了,因为姐姐承诺把她那只韩国带回来的FPS手枪造型无线鼠标送给我。男子汉大丈夫,怎可为五斗米折腰………少说也得六斗。
我把漫画递给姐姐,她一张张翻着,边翻边轻轻念着“欣喜”,“讶异”,“心烦”,“喜悦”,“唉,果冻,欣喜和喜悦有什么不一样?”
“你自己看啊,表情是不一样的,”我指着画稿同她解释,“欣喜,是这样,眉毛稍微有些上扬,眼睛睁得半圆,说明她还不是很确定……你看这个,喜悦,眼睛都弯了,眉毛平滑,整张脸的线条显得很柔顺,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和肯定,这张可以出现得早一点,这张呢,放在最后……”
姐姐叹了口气,伸手过来拍拍我的后脑勺,“果冻啊,毕业后来我们公司吧。”ZEi8。Com电子书
“我不要,”我干净利落地回答,“在家受你压迫还不够吗?”
“小屁孩儿,”她的手指曲成直角在我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个毛栗子,“你以为进我们公司很容易吗?”她一抬头看见对面蓝地百合花的窗帘,撇撇嘴,“呸”地一声。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姐姐奔过去接,高声地和对方聊起天来,咯咯直笑,过一会,叫我“果冻,是木鱼!”现在每次木鱼打电话来,姐姐都会和他聊天,我看得出她是故意逗他结巴,好像觉得这样很娱乐。
我和木鱼一同坐在他那张古董大床上看不知第几遍的“教父”。有时候我觉得朋友是种缘分,能做好朋友的人,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从内心深处觉得对方值得做朋友,缘分从那个时刻开始。对于我和木鱼,就是头一次一起看“教父”的时候。“教父”电影系列三集十几个小时,我们最喜欢的竟然是同一个场面,第二集里Robert Di Nero在高昂威扬的集会音乐声中单枪匹马杀死当地的恶霸,冷静地把手枪拆开扔进人家的烟囱,回到自己家门口,坐在台阶上,握着儿子的小手温情地说“Michael,爸爸很爱你”。
木鱼盘着腿,屋子里也点着香。
我说,“拜脱,我老妈在家里烧香,到了这儿你也烧香。”
“这是薰香。”他郑重地纠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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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香是蒙,蒙古香,传说是八百多年忽,忽,忽必烈手下一个王公发明的,蒙古人每次出兵打仗都会点,点上这种香,如果风能把香气吹,吹散,就是凶兆,如果风不能吹散,就是吉,吉,吉兆。”
“真的吗?”我转头看着卷云案头那一支咖啡色的香,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谁知道呢,”木鱼淡淡地说,“不过我喜,喜欢这种说法,听上去很有历史感。”
木鱼很喜欢研究历史,我猜这份爱好遗传自他的老爸。花二十万买一张明朝的古董大床回家,打穿一面的木板重新加固,装上平面彩电让儿子坐在床上看,虽然有些让人不是滋味,不失为一种风雅。
他的老爸老妈在家冷战了两个星期,最终老爸撤军,一声不响登上了去温哥华的班机,老妈反应过来后立刻坐下班飞机跟过去。
“我不理解,我老爸既然在温哥华有,有,有二奶,房子也买了,她干嘛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