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共五部)-第3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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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的事!』胡雪岩大为困惑,『为啥邵筱村同我说一文钱都没有收到?你的消息哪里来的?』
『我有个同乡晚辈,早年我照应过他,他现在是上海道衙门电报房的领班。
『那就不错了!』胡雪岩既喜且怒,『邵筱村不晓得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要好好问他一问。『
『小爷叔不必如此。我想最好的办法是请左大人打个电报给邵筱村。』
原来古应春从他同乡晚辈中,另获有很机密的消息,说是李鸿章正在设法打击左宗棠,因而想到,邵友濂对胡雪岩有意留难,是别有用心。但这个消息,未经证实,告诉了胡雪岩,反而会生出是非,只有用左宗棠出面,措词严厉些,带着警告的意味,让邵友濂心生顾忌,在期限之前拨出这笔代收的款子,了却胡雪岩的责任,最为上策。
但胡雪岩又何从去了解他的用心,他仍旧是抱着在左宗棠面前要保持面子的用心。在江宁时,左宗棠原曾问过他,有什么事要他出面,意思就是指
上海道代收『西饷』这件事,当时如说请他写封信催一催邵友濂,是很正常的回答,左宗棠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已经回答没有什么事要他费心,而结果仍旧要他出面,这等于作了垫不出五十万银子的表示是一样的。
因此,他这样答说∶『不必劳动他老人家了,既然各省都快到齐了,我去催他。』
胡雪岩一向沉得住气,这一次因为事多心烦,竟失去了耐性,气冲冲地去看邵友濂,门上回答∶『邵大人视察制造局去了。』吃了个闭门羹,心中越发不快,回到制造局命文案师爷写信给邵友濂,措词很不客气,有点打官腔的味道,而且暗示,邵友濂如果不能如期付款,只好请左宗棠自己来料理了。
这封信送到江海关,立即转送邵友濂公馆,他看了自然有些紧张,因为『不怕官,只怕管』,自太平军被平息后,督抚权柄之重,为清朝开国以来所未有,左宗棠是现任的两江总督,如果指名严参,再有理也无法申诉,而况实际上确也收到了好几省的『西饷』,靳而不予,也是件说不过去的事。
因此,他很不情愿地作了个决定,将已收到的『西饷』开单送交转运局,为数约四十万两,胡雪岩只需垫十万银子,便可保住他对洋人的信用。
但就在写好复信,正待发出之际,来了一个人,使得他的决定整个儿被推翻。
这个人便是盛宣怀,由于筹办电报局大功告成,不但成了李鸿章面前有数的红人,而且亦马结上了醇亲王的关系。此番是衔李鸿章之命,到上海跟邵友濂来商量,如何『救人』?
『救火』是盛宣怀形容挽救眼前局势的一个譬喻,这也是李鸿章的说法,他认为由越南危局引起的中法冲突,他有转危为安的办法,但主战派的行动,却如『纵火』,清流的高调,则是火上浇油。但如火势已灭,虽有助燃的油料,终无所用。意思就是打消了主战的行动,清流便不足畏。
那么,谁是『纵火』者呢?在李鸿章看,第一个就是左宗棠,第二个是彭玉麟。至于西南方面如云贵总督岑毓英等,自有办法可以控制,即使是彭玉麟,倘无左宗棠的支持,亦可设法让他知难而退。换句话说,擒贼擒玉,只要将左宗棠压制住,李鸿章就能掌握到整个局势,与法国交涉化干戈为玉帛。
『筱村兄,你不要看什么「主战自强」、「大奋天威」、「同仇敌忾」,这些慷慨激昂的论调,高唱人云,这不过是听得见的声音,其实,听不见的声音,才是真正有力量的声音,中堂如果不是有这些听不见的声音撑腰,他也犯不着跟湘阴作对一一湘阴老境颓唐,至多还有三、五年的富贵而已,何必容不得他?反过来说,如果容不得他,就一定有非去他不可的缘故在内。
筱村兄,中堂的心事,你先要明白。『中堂是指李鸿章。
盛宣怀的词令最妙,他将李鸿章对左宗棠的态度,说得忠厚平和,一片恕词。但在邵友濂听来,是非常明白的,李、左之间已成势不两立,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了。
『是的。』邵友濂矍然警觉,『我明白。不过,我倒要请问,是哪些听不见的声音?』
『第一是当今大权独揽的慈禧皇太后,她辛苦了大半辈子,前两年又生了一场死去活来的大病,你想,五十岁的老太太,有几个不盼望过几年清闲日子的,她哪里要打什么仗?』
『既然大权独揽,她说个「和」字,哪个敢不奉懿旨?』
『苦就苦在她什么话都好说,就是这个字说不出口。为啥呢?洪杨勘定大乱,从古以来,垂帘的太后,没有她这样的武功,哪里好向廷臣示弱。再说,清流的论调,又是如此嚣张,只好表面上也唱唱高调,实际上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懂了,这是说不出的苦。』邵友濂又问∶『第二个呢?』
『第二个是当政的恭王,他一向主张跟洋人打交道,以和为贵,如今上了年纪,更谈不上什么雄心壮志了。』
『英法联军内犯,恭王主和,让亲贵骂他是「汉奸」、难怪他不敢开口。
可是,醇王一向主战,怎么也不作声呢?『
『这就是关键所在。如今的醇王,不是当年的醇王了,这几年洋人的坚甲利兵,』盛宣怀停下来笑一笑说∶『说起来倒是受了湘阴的教,西征军事顺手,全靠枪炮厉害,这一点湘阴在京的时候,跟醇王谈得很详细。奇书网醇王现在完全赞成中堂的主张,「师夷之长以制夷」,正在筹划一个辟旅顺为军港,大办海军的办法。醇王对这件事,热中得不得了,自然不愿「小不忍而乱大谋」。』
『嗯!嗯!有这三位,中堂足足可以择善固执。』
『提到择善固执,还有个人不能忽略。筱村,你是出过洋的,你倒说说看,当今之世,论洋务人才,哪个是此中翘楚?』
『那当然是玉池老人。连曾侯办洋务都得向他请教。』
『玉池老人』是郭嵩焘自署的别号,『曾侯』指驻法钦差大臣曾纪泽。
事实上不仅曾纪泽,连李鸿章办洋务亦得向他请教,因为李鸿章虽看得多,却不如郭嵩焘来得透彻,同时亦因为李鸿章虽然亦是翰林,而学问毕竟不如郭嵩焘,发一议,立一论,能够贯通古今中外而无扞格,以李鸿章的口才,来解说郭嵩焘的理论,便越觉得动听了。
『现在彭雪琴要请款招兵,王阆青已经在湖南招足了四千人,这就是湘阴派出去「纵火」的人,一旦祸发,立刻就成燎原之势。中堂为此,着急得很,不说别的,只说法国军舰就在吴淞口外好了,人家已经亲口告诉中堂了,随时可以攻制造局,这是北洋的命脉之一,你想,中堂着急不着急。』
听得这话,邵友濂大吃一惊,他总以为中法如有冲突,不在广西,便在云南,如果进攻高昌庙的制造局,便是在上海作战,他是上海道,守土有责,岂不是要亲自上阵跟法国军队对垒。
转念到此心胆俱裂,结结巴巴地说∶『上海也有这样的话,我总以为是谣言,哪知道人家亲口告诉了中堂,是真有这回事!』
『你也不要着急。』盛宣怀安慰他说∶『人家也不是乱来的,只要你不动手,就不会乱挑衅,你要动手了,人家就会先发制人。』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邵友濂立即答说∶『无论如何不可让湘阴把这把火烧起来。放火要有放火的材料,没有美孚牌煤油、没有一划就来的火柴,火就放不起来。杏荪兄,你说是不是?』
『一点不错,这就叫釜底抽薪。』
『要釜底抽薪,只有一个办法。』邵友濂说∶『煤油、火柴都在胡雪岩手里,没有胡雪岩,湘阴想放火也放下成。江宁官场都不大买湘阴的帐,他说出话去,多多少少要打折扣,只有一个人,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就是胡雪岩,譬如┅┅』
譬如山东火灾助赈,江宁藩座无法支应,左宗棠向胡雪岩借银二十万,如响斯应,这一回王德榜募兵援越不但四千杆洋枪由胡雪岩筹划供给,补助路费亦雪岩负责等等,邵友濂举了好些实例。
结论是要使得左宗棠『纵火』不成,非除去胡雪岩不可。
『本常,』胡雪岩指着邵友濂复他的信说∶『你看了这封信就晓得了,人家说得很明白,各省的款子收齐了,马上送过来,限期以前,一定办妥当,误了期限,一切责任由他来负。他到底是上海道,说话算话,不要紧的。』
宓本常看完了信问∶『洋人的限期是哪一天?』
『放宽十天,只要十一月初十以前付款,就不算违限。』
『呃,』宓本常说,『大先生预备啥辰光回杭州?』
这句话问得胡雪岩大为不悦,『十一月初五的好日子。』他说∶『今天是十月二十九,你说我应该啥辰光动身回杭州?』
由水路回杭州,用小火轮拖带,至少也要三天,喜期以前,有许多繁文缛节,即便不必由他来料理主持,但必须由他出面来摆个样子,所以无论如何,第二天——十月底一定要动身。
宓本常碰了个钉子,不敢再多说一句,心里却七上八下,意乱如麻。但胡雪岩不知道他的心事,只看重在洋债的限期上。
『这件事我当然要预备好。』他说∶『限期是十一月初十,我们现在亦不必催邵筱村,到了初五、六,你去一趟,看有多少银子先领了回来,照我估计,没有九成,也有八成,自己最多垫个十万两银子,事情就可以摆平了。』
『是的。』
『现在现款还有多少?』
问到这话,宓本常心里又是一跳。胡雪岩已经查过帐了,现款还有多少,他心里应该有数,如今提出来,不是明知故问?
这样想着,便忘了回答,胡雪岩便再催问一句∶『多少?』
『呃!』宓本常说∶『大先生不是看过帐了,总在四十万上下。』
全上海的存银不过一百万两,阜康独家就有四十万,岂能算少?不过胡雪岩也知道他挪用了一部分,心想,四十万虽不足,三十万应该是有的,垫上十万两银子还不足为忧。
话虽如此,也不妨再问一句∶『如果调度不过来,你有什么打算?』
这话就问得怪了!宓本常心想,现银不足,自然是向『联号』调动,无所谓『打算』。他问这话,是否有言外之意?
一时不暇细想,只有先大包大揽敷衍了眼前再说,『不会调度不过来的。
上海、汉口、杭州三十三处的收支情形,我都很清楚,垫十万银子,不算回事。『他又加了一句,』宁波两个号子,经常有十几万银子在那里。『
这是为了掩饰他利用客户的名义,挪用存款。『光棍一点就透』,胡雪岩认为他是在暗示,承认他挪用了十几万银子,必要时他会想法子补足。这样就更放心了。
但他不知道,市面上的谣言已很盛了;说胡雪岩摇摇欲坠,一说他跟洋人在丝茧上斗法,已经落了下风,上海虽无动静,但存在天津堆栈里的丝,贱价出售,尚无买主。
又一说便是应付洋债,到期无法清偿。这个传说,又分两种,一种是说,胡雪岩虽好面子,但周转不灵,无法如期交付,已请求洋人展限,尚在交涉之中;又一种说法是,上海道衙门已陆陆续续将各省协饷交付阜康,却为阜
康的档手宓本常私下弥补了自己的亏空。
谣言必须有佐证才能取信于人,这佐证是个疑问∶胡雪岩十一月初五嫁女儿,而他本人却一直逗留在上海,为什么?
为的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