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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在人间-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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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象使整个工场都飘浮起来,匀称的调子震动得工场直发抖:路熟了马儿知道哪里是姑娘的家……艺徒巴什卡·奥金佐夫的手停止了倒蛋黄,两手拿着碎蛋壳,发出美好的童声高音和唱。

大家被歌声陶醉,忘掉了自己,呼吸混和在一起,生活在同一种感情里,斜眼望着哥萨克。当他唱歌的时候,全工场都承认他是自己的领袖。大家都被他吸引住,注视着他两手的挥动,象要飞翔的样子。我相信,要是这时候他停止了歌唱,喊一声〃把一切都捣毁。〃那么,所有的人,连最规矩的工匠,也一定会在几分钟内把工场捣个稀烂。

他很少唱,但他的豪放的歌声,永远是同样不可抵抗的和胜利的。不管人们感到怎样沉重,他都能使他们激动起来,燃烧起来,大家都鼓起劲,发出热来,组合成一个强大的机体。

这些歌使我对于歌手本人,对于指挥他人的美的威力,发生热烈的羡慕,有一种极为激动的感觉钻进心里,胀痛起来,想哭,想对唱着的人们叫嚷:〃我爱你们。〃

害肺痨的黄脸达维多夫,蓬乱着头发,也奇怪地张大了嘴,好象刚从蛋壳里剥出来的雏鸟儿。

只有在哥萨克领唱的时候,才唱豪放快乐的歌。平常总是唱凄凉而且声音拖得很长的歌,哼着《不害羞的人们》、《林荫下》和关于亚历山大一世的死:《我们的亚历山大怎样检阅自己的军队》。

有时候,由工场中本领最高的画脸师日哈列夫发起,试唱圣歌,但总是失败的回数多。日哈列夫总是用一种特别的、只有自己懂的调子,这便妨碍了大家的合唱。

这是一个四十五六的人,干瘦,秃头,头上长着半圈象吉卜赛人一样的鬈曲的黑头发,眉毛象胡子一样粗黑。浓密的尖下髯,使得他那张纤细微黑的不象俄国人的脸显得非常动人(奇*书*网。整*理*提*供),但中部高隆的鼻子底下突出着一撮硬毛的唇髭,因为有他那样的眉毛便显得是多余的了。他的两只蓝眼睛不一般大,左边那只显然比右边的大得多。

〃巴什卡。〃他用男高音向我的同伴,那个艺徒喊。〃带个头唱《赞美主的名。》大家听着。〃

巴什卡在围腰上擦擦手,开始唱:

〃赞——美……〃

〃……主的名,〃几个人接上来,日哈列夫不安地嚷:〃叶夫根尼,低一点。把声音沉到心底里去……〃西塔诺夫象敲木桶一样使出隆隆的声音喊叫:上帝的仆人们……〃不对不对。这个地方应该唱得天摇地动,窗子门户都会自个儿打开来。〃

日哈列夫整个身子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中抖动,他的奇怪的眉毛,在额角上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他的嗓子走了样,指头有空中弹着无形的琴弦。

〃上帝的仆人们——明白了没有?〃他意味深长地说。〃这个地方,应该穿透外壳一直刺到中心。仆人们呀,赞美上帝哟。为什么还不明白呀?你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您是知道的,这个地方我们从来也没唱好过,〃西塔诺夫客气地说。

〃那就不用唱了。〃

日哈列夫生气地动手做工。他是最好的画师,能够画拜占庭风格、法国风格以及〃艺术派〃的意大利风格的圣容。

有了神帷的定货,拉里昂诺维奇就同他商量——他很熟悉圣画的原作,例如费奥多罗夫斯克、斯摩棱斯克、喀山等珍贵的有灵圣像的摹作,都经过他的手。但他观摩原作的时候,就大声地罗唣:〃这些原作把我们拘束住了……必须坦白地说:拘束住了。……〃虽然他在工场里占着重要的地位,却不比别人骄傲,对待艺徒——我和巴维尔也很和气。他想教我们学会手艺,除了他,谁也不管这件事。

他是一个不容易了解的人,一般说来,是一个阴沉的人,有时整星期跟哑巴一样默默做工,奇怪而陌生地望着所有的人,就好象看他初次相识的人一样。他虽然很喜欢唱歌,但在那种时候,他不唱,甚至好象连听也听不见了。大家互相目语,留心他的动作。他身子屈在斜立的圣像板上,这圣像板立在他的膝上,半截靠住桌沿。他的细毛笔仔细地画出超世绝俗的阴沉的脸,而他自己也象是阴沉的超世绝俗的人。

忽然,他气恼地发出清晰的声音:

〃先驱——什么意思?驱字——在从前,就是走字,先驱便是先走的人,再没有别的意思……〃工场里悄然无声,大家斜眼望着日哈列夫笑,在静寂之中,听到奇妙的话:〃先驱不能穿羊皮,应该给他画上翅膀……〃〃你同谁说话?〃大家问他。

他不出声,没有听见或是不愿回答。一会儿,又在斯待的静寂中,听见他的话了:〃应该知道圣徒的传记。有人知道——圣徒的传记吗?我们知道什么?我们活着毫无所谓……灵魂在哪里?哪里是灵魂?原作……对罗。——在这里。但是可没有心灵……〃这种形之于声的思想,除了西塔诺夫,引起大家讥讽的笑容,差不多总有谁不怀好意地喃喃着说:〃到星期六……又要痛饮去了……〃个儿高大、身干结实的西塔诺夫,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

他圆圆的脸蛋,没有胡子也没有眉毛,忧郁而严肃地凝视着屋角。

记得日哈列夫画好送到昆古尔去的费奥多罗夫斯克圣母的摹作,把圣像放在桌子上,激动地大声说:〃圣母画好了。你是一只杯子——无底的杯子,从此要承受世人辛酸的、忠诚的眼泪……〃于是,把不知谁的外套向肩上一披,到酒店里去了。青年们笑着,吹着口哨,年长的羡慕地望着他的背影叹气。西塔诺夫走到他的作品前,细心审视着说:〃怪不得他要去喝酒,把作品给人家真有点可惜,但这种可惜也不是人人都懂的……〃日哈列夫的酒瘾永是从星期六起的。也许这和那些普遍喝酒的工匠不同。是这样开始的:早上他写一张条子叫巴什卡送到什么地方去,临吃午饭,对拉里昂诺维奇说:〃今天我要到澡堂去。〃

〃久不久?〃

〃唔,天哪……〃

〃那么,请不要挨到星期二吧。〃

日哈列夫点点秃头应允,那时他的眉毛有一点发抖。

从澡堂回来,他打扮得很漂亮,穿上胸衣,脖子上打一个蝴蝶结,缎子背心上挂一条长银链,默默坐车走了。临走时他吩咐我和巴维尔:〃傍晚的时候,把工场收拾得干净些,把大桌子洗干净,把污迹刮去。〃

大家都现出过节似的情绪。人人都振作起来,修饰打扮,去洗澡,急急忙忙吃夜饭。吃过夜饭后,日哈列夫带了啤酒、葡萄酒和下酒物的纸包回来,他后边跟着一个女人,全身各部膨大得难看,身高二俄尺十二寸,我们的椅子和凳子放在她面前就好象是给小孩子用的。高个子的西塔诺夫,挨到她身边,也变成了一个半大孩子。她的身体非常匀称,胸脯隆起象一座小山,碰到下颏边,动作迟缓而蠢笨。她年纪已有四十多岁,但圆胖而呆板的脸却还鲜艳光滑,眼球象马的一样大,嘴很小,好象廉价布娃娃的嘴,叫人疑心是用笔画出来的。这女人装出一副笑脸向每个人伸出大而温暖的手,说一些不必要的废话。

〃你们好呀。今天天气冷啦。你们这屋子气味很重,这是颜料的气味吧。你们好呀。〃

她好象一条浩荡的大江,沉着有力,瞧着她使人愉快。可是她的话却使人打瞌睡,全是无聊的话。在说话之前,她先吸足了气,差不多已经红得发紫的两颊,胀得更加圆了。

青年人冷笑着低声说:

〃象一架机器。〃

〃一座钟楼。〃

她撅起嘴唇,两手放在乳房下面,坐在摆好了酒菜的桌子边,靠近茶炊,马眼发出和善的光,挨次地望着每个人。

大家都对她表示尊敬,年轻的甚至有点害怕她。有一个小伙子贪心地望着这巨大的身体,当他的目光跟她吸引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好意思地把眼睛低下去。日哈列夫对自己的女客人也挺恭敬,说话时对她用〃您〃,称她做教母,请她吃东西的时候,对她哈腰。

〃您别费心,〃她拉长甜甜的嗓子说。〃您多费心呀,真是的。〃

她本人总是那么不慌不忙的。她的胳臂只有下半截动作,上半截总是紧靠着身边。从她的身上,发出一种热面包的酒精气味。

戈戈列夫老头儿欢喜得结巴起来,好象教堂里打杂的在念赞美诗,称颂着这个女人的美丽。她好心地微笑着听他说话,当他说不出来的时候,她便自己来说:〃没有出嫁的时候我长得并不漂亮呢,这都是做了妇人以后才变过来的。将到三十岁的时候,变得更加动人了,连贵族们都对我注意过,有一位县里的首席贵族还答应送我一辆双马车……〃醉醺醺的卡别久欣,蓬乱着头发,憎恶地望着她,粗鲁地问:〃为什么他要送给你这个呢?〃

〃自然是为了我们的爱情,〃女客解释着。

〃爱情,〃卡别久欣'I促不安地喃喃。〃那是一种什么爱情呀?〃

〃你,这么漂亮的小伙子,很了解爱情,〃女人爽脆地说。

工场因哄笑震动起来,西塔诺夫低声向卡别久欣说:〃蠢家伙,恐怕还不如蠢家伙呢。谁要是不苦闷得要死,不会爱这种女人的……〃他醉得脸色苍白,太阳穴边冒出汗珠,聪明的眼不安地燃烧着。戈戈列夫老头儿抽动着难看的鼻子,用手指头抹去眼泪,又问:〃你有几个该子?〃

〃我们只有一个孩子……〃

桌子上面挂着一盏灯,炉角后边也点着一盏。灯光都不太亮,工场角落里聚着浓黑的暗影,还没画好的没有脑袋的圣像,从暗中张望着。该有脑袋和胳臂的地方,显出平板的灰色的斑点,现在看起来好象比平常更可怕,好象圣徒的身体神秘地从涂上颜色的衣服中,从这地下室里溜出去了。玻璃球挂在靠近天花板的钩子上,蒙上濛濛的烟雾,发着淡青的光。

日哈列夫在桌子周围不安地走来走去,请大家吃东西,他的秃头,一会儿依向这个,一会儿又俯向那个,细瘦的手指不住地动。他消瘦一点了,鹰鼻子显得更尖了。当他侧面向灯站着的时候,脸颊上就映出黑的鼻影。

〃朋友们,大家喝呀,吃呀,〃他用清脆的男高音说。

女的就做主妇似的说:

〃您干什么呢,教父,这么忙忙碌碌的?大家都有手,知道自己的饭量,吃饱了谁也不能再吃。〃

〃好吧,那就大家休息一会儿。〃日哈列夫兴奋地喊叫。

〃我的朋友们,咱们都是上帝的仆人,来唱《赞美主的名。》吧……〃赞美歌的合唱没有成功,大家都酒醉饭饱,再没劲儿了。

卡别久欣手里拿着两排键盘的手风琴,象只小乌鸦似的黑发的神情严肃的年轻工人维克托·萨拉乌京拿着铃鼓,手指弹弹紧绷的鼓皮,鼓皮发出重浊的声音,铃儿活泼地啷啷作响。

〃俄罗斯舞。〃日哈列夫发命令说。〃教母,请呀。〃

〃唉,〃女的叹一口气站起来。〃您真着忙啦。〃

她走到屋子中的空处,好象一座小教堂,屹然地站着。她身穿赤褐色的大裙子,黄色细麻纱的上衣,头上披着鲜红色的头巾。

手风琴急躁地响着,铃儿鸣叫,铃鼓丁零作响,发出叹气似的沉郁的声音,听着很不愉快:好象发疯的人边哭边叫,把脑袋碰到墙头上。

日哈列夫不会跳舞,光踏着擦得亮亮的皮鞋跟,迈着细步走着,象山羊似的跳着,同激昂的音乐还是不大合拍。他的腿好象并不长在自己身上,身体胡乱地扭动着,那种狂乱的样子,好象黄蜂落在蜂网里,或是鱼儿落进了渔网,一点也没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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