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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在人间-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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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也不想去参加,也不想听,也不想干活,只想躲到什么隐僻的地方,闻不到厨房的油腻和热香,悠悠地望着这疲倦的生活的流水,潺潺地流去。

〃念呀!〃厨师生气地命令了。

各等舱室的茶房都怕他,还有那个柔顺的、不大吭气的、跟鲈鱼一样的食堂管事,也好象有点害怕斯穆雷。

〃嗨,猪猡!〃他呵斥那些食堂里的茶房。〃到这儿来,贼骨头!亚细亚人……恩勃拉库伦……〃

水手和司炉们对他总是又恭敬又巴结。他把燃过肉汤的肉给他们,问他们家乡的情况,家人的情况。那些满身油腻、象火薰过一样的白俄罗斯司炉,在轮船上算是最低下的人,大家都叫他们雅古特,还向他们挑逗说:

〃雅古、别古,在岸上住。〃

斯穆雷听到了就气得满脸通红,向司炉中的一个大声嚷起来:

〃你干吗让人家嘲笑你?傻瓜!你揍喀查普的嘴巴呀!〃

有一次,那个长得又漂亮又凶恶的水手长对他说:

〃雅古特跟霍霍尔是一路货!〃

厨师听了这话,立刻两手抓住他的领子和腰带,把他举到头顶上,一边摇晃着一边问:

〃你要我把你摔死吗?〃

他常常跟人吵架,有时甚至扭打起来,可是斯穆雷从来没有挨过揍。他的气力比谁都大,而且船长太太常常同他谈得很亲热。她个子高大、肥胖,脸跟男人一样,头发剪得又短又平整,象一个男孩子。

斯穆雷喝伏特加喝得很凶,可是他从来没有醉倒过。一清早他就在那儿喝,一瓶酒四次就喝完了。以后,一直到晚上,他又不停地喝啤酒。他的脸喝得渐渐变成紫褐色,一对黑眼睛渐渐大起来,好象吃惊的样子。

傍晚的时候,他常常在抽水机那边坐下,身子高大,穿着一身白衣服,忧郁地望着流动的远方,好久好久地坐着不出声。在这种时候,大家特别害怕他,可是,我却有点怜悯他。

雅科夫·伊凡内奇从厨房里走出来,汗气腾腾,满脸被炉火烤得通红,站下来搔搔秃头皮,把手一甩,走了;或是离得远远地对他说:

〃鲟鱼死了……〃

〃那就把它做成杂拌汤吧……〃

〃可是客人如果要鱼汤、要蒸鱼怎么办呢?〃

〃你就做吧,反正他们会吃的。〃

有时我大着胆子走近他的身边去。他费劲地把眼睛移到我这边来:

〃什么事?〃

〃没有什么。〃

〃好吧……〃

可是有一次就在这样的时刻,我终于问他了:

〃你干吗老让大家都怕你?你是个和善的人啊。〃

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生气:

〃我只是对你才和善呀。〃

可是,立刻又实在地、深思地补充说:

〃不过,也许是这样,我对什么人都和善,只是不表露出来罢了。这不能让人瞧出来,让人瞧出来了就会吃亏。什么人都一样,会爬到和善人的头顶上,跟在泥沼地里往土堆上爬一样……而且,把你踩倒。去,去拿啤酒来吧……〃

他一杯又一杯地喝完了一瓶,把髭须舔一舔,又说:

〃你这小鸟儿要是再大一点儿,我会告诉你许多事情。我有许多值得告诉人的东西,我可不是一个傻瓜……你念书吧,书里边什么重要的知识都有。书不是平常的东西!你想喝啤酒吗?〃

〃我不爱喝。〃

〃好,那就别喝。喝醉酒可是一件糟糕的事。伏特加是魔鬼的东西。我要是个富翁,就一定送你去念书。一个人没有学问,就跟一条牛没有区别,不是套上轭架,便是给人宰了吃肉,它也只能摇晃尾巴……〃

船长太太借了一本果戈理的书给他。我念了《可怕的复仇》,心里很满意,可是斯穆雷却怒吼起来:

〃生编硬造,无稽之谈!我知道,还有别的书……〃

他从我手里把书夺过去,跑到船长太太那儿,另拿了一本来,不大高兴地命令我道:

〃你念《塔拉斯》……他姓什么来着?你找出来,她说这是一本顶好的书……不知道是谁觉得好,是她觉得好,也许我就觉得不好。她把自己的头发剪了,瞧瞧,干吗不把耳朵也剪掉呢?〃

当我念到塔拉斯向奥斯达普挑战那一段的时候,厨师大笑起来。

〃对啦,可不是嘛!你有学问,我有力气!真能写!这些骆驼……〃

他很注意地听着,却不时地表示不满的意见:

〃唉,胡说八道!不能一刀把一个人从肩头劈到屁股的呀!不能呀!也不能挑在长矛上,长矛会断啊!我自己当过兵……〃

安德烈的倒戈,又引起他的憎恶。

〃不要脸的家伙,是吗?为了娘们,呸……〃

可是一念到塔拉斯杀了儿子的地方,他就两脚从床上放下来,双手支在膝盖上,屈起身子哭起来。——两行眼泪慢慢地顺着脸颊滚下来,滴到舱板上。他抽搐着鼻子嘟囔:

〃唉,天哪,……唉,我的天哪……〃

忽然他望着我叫起来:

〃念呀!贱骨头!〃

他又哭了。到了奥斯达普临死,叫着〃爹,你听见了没有〃的时候,他哭得更厉害,更伤心了。

〃一切都完啦,〃斯穆雷哽咽着说。〃一切都完了!念完了吗?真他妈的糟糕!过去可真有过好样的人,你瞧这塔拉斯,怎么样?是啊,这才是人物呢……〃

他从我手里拿去了书,仔细地看着,眼泪滴在封面上。

〃好书!简直是一场大快事!〃

后来,我们一起念《艾凡赫》。斯穆雷非常喜欢金雀花朝的理查德。

〃这是一位真正的国王!〃他认真地对我说。可是在我看来,这本书实在没有多大味道。

一般说来,我们俩趣味是不相投的,我所醉心的是《汤姆·琼斯》,即旧译本《弃儿汤姆·琼斯小史》。可是斯穆雷不赞成:

〃真是蠢货!汤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要他干吗?肯定还有别的书……〃

有一天,我对他说,我知道还有别的书;这是一种秘密的禁书,必须半夜里躲在地下室里读。

他睁大了眼,胡子都竖了起来,说:

〃啊,什么?你胡说些什么?〃

〃不是胡说。在教堂里行忏悔礼的时候,神父问过我那种书;而且以前我也瞧见人家念这种书,他们还哭呢……〃

厨师阴沉沉地盯住我的脸问:

〃谁哭?〃

〃那个在一旁听着的年轻姑娘;另外还有一个女的吓得跑掉了……〃

〃你醒醒吧,你在说胡话。〃说着,他慢慢地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又叨唠起来:

〃当然总会在什么地方有……一种秘密的书。不会没有……不过我已经这么一把年纪,而且我的性子又是……嗯,可是,……〃

他能滔滔不绝地整整谈一个钟头……

我不知不觉地有了念书的习惯,变成一卷在手,其乐陶陶了。书上所谈的都轻快有味,跟实际生活不一样。而实际生活,却愈来愈让人受不住了。

斯穆雷也更醉心于读书,常常不管我在干活,就拉了我去。

〃彼什科夫,去念书吧。〃

〃还有许多碟子没洗呀。〃

〃马克西姆会洗的。〃

他粗暴地让老洗碟工去干我的活儿,那一个气得把玻璃杯故意打破。食堂管事和气地警告我:

〃这么下去,我可就不让你在船上干啦。〃

有一天,马克西姆故意拿几只玻璃杯放在盛污水和茶根的盆里。我把污水泼在船栏外,那些玻璃杯也一起飞到水里去了。

〃这是我不好,〃斯穆雷对食堂管事说。〃你记在我账上吧。〃

餐室里那班侍者,都斜着眼瞧我;对我说:

〃喂,书迷!你是干哪一行拿薪水的?〃

他们还故意把食器弄脏,尽量多给我活儿干。于是,我就觉得这样下去是不会得到好结果的。果然,我没有料错。有一天傍晚,从一个小码头上来了两个女客。一个是红脸的妇人,另一个裹着黄头巾,穿一件粉红的新上衣,还是个姑娘。她俩都喝醉了。妇人微笑着跟所有的人点头,说起话来,和教堂管堂人一样,应该发〃阿〃音的地方却发〃奥〃音:

〃对不起,亲爱的,我刚才喝了一点儿酒!我刚打了官司回来,宣判无罪,心里一高兴,就喝了点儿……〃

姑娘也笑着,抬起混浊的眼望着大家,推了那妇人一下说:

〃你往前走呀,傻婆娘,往前走呀……〃

她们在二等舱室旁边住下了,那儿正是雅科夫·伊凡内奇和谢尔盖他们睡觉的舱室的对面。一会儿妇人不知到哪里去了,谢尔盖就跑到那姑娘身边坐下,贪心地咧开青蛙嘴。晚上,当我干完活躺在桌子上睡觉的时候,谢尔盖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

〃来来来,我们这就给你娶老婆……〃

他喝醉了。我想把手缩回来;但他打了我一下:

〃叫你来呀!〃

这其间马克西姆跑进来,他也醉了。他们俩就拖着我沿着甲板,走过正在睡觉的旅客旁边,来到自己舱室跟前。不料斯穆雷站在舱室门前,门里边是雅科夫·伊凡内奇,他两手抓住门框,那姑娘正用拳头敲着他的脊背,用带醉的声音叫喊:

〃放开手呀,……〃

斯穆雷从谢尔盖和马克西姆手里夺下了我,抓住他们的头发,把两个脑袋碰撞了一下,使劲儿一推,两个人都跌倒了。

〃亚细亚人!〃他对雅科夫骂着。之后,就把门砰的一声关上,险些儿碰着他的鼻子。又把我一推,大声地嚷:

〃走开!〃

我就走到舱后艄去了。这是一个阴暗的夜,河面一片漆黑,船尾后边泛起两道灰白的水纹,向望不见的两岸边分流开去。驳船在这两道水纹间慢吞吞地浮动,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现出灯火的红点,什么东西也照不见,在突然出现的河弯处逝去了。眼睛见不到这光,就觉得更黑暗,更难受。厨师跑来,坐在我旁边,长叹了一声,点着了香烟。

〃他们是拉你到那女人那里去吗?不要脸的臭家伙!我听见他们怎么个使坏来着……〃

〃你把那姑娘从他们那里拉开了吗?〃

〃那姑娘?〃他就破口骂那女子;接着用沉重的口气说:

〃在这里的人统统是下流坯子。说起这条船,简直比村子里还要糟糕。你在村子里呆过没有?〃

〃没有。〃

〃村子里糟透了!尤其是在冬天……〃

他把烟蒂扔到船栏外边,沉默了一会,又开口了:

〃你老呆在这群猪猡当中,会完蛋的,我实在可怜你,小狗,我也可怜他们。有时我不知要怎样做才好……甚至想跪下问他们:'喂,狗崽子,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你们都瞎了眼吗!'你们这些骆驼……〃

轮船长声尖叫起来,拖索在水面上打了一下。浓浓的黑暗中晃着一豆灯火,标出了码头的所在。又有许多灯火从黑暗中现了出来。

〃'醉林'到了。〃厨师喃喃地说。〃这里有一条河叫'醉河'。我认识这里一个司务长,叫醉科夫,还有一个当文书的醉我心……我要上岸去瞧瞧……〃

几个卡马地方的身材高大的姑娘和女人,用长长的抬架装着木柴,从岸边抬来。她们一对接着一对,个个肩头上挂着挽带,身子向前探着,迈着有弹性的脚步,把那些半俄丈长的木柴,抬到锅炉舱跟前。

〃啊嗨……嗯!〃

这么大声喊着,然后就投进一个暗黑的窟窿里。

当她们抬着木柴走来的时候,水手们就动手摸奶子,捏大腿,女的尖声叫唤,向男人唾吐。回去的时候,用空抬架打着,防御男人们动手动脚。这种光景,我在每次航行时都瞧见,已有几十次了。在每个装木柴的码头上,情形都是这样。

我觉得自己好象是一个老头子。在这船上已经呆了多年,明天会有什么事,一星期后会发生什么,到秋天,到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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