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色无疆-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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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焕之的目光在众人面前一一掠过,最后驻留在明泉脸上,发黄的眼白带着些许血丝,身体却慢慢地跪了下去。
明泉突然觉得他的弓起的背脊比起头回觐见时伛偻了。
“臣礼部尚书杨焕之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每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得四周静谧无声。
杨大嫂和王家等人先是迷茫,随即惊惶地跪拜了下去,口中忙不迭地称着万岁。
明泉脚步移到杨焕之面前,淡淡道:“朕来得匆忙,未及通知杨卿……”话中未尽的含义让人深思。她顿了顿,缓缓吐出口气,似叹非叹,“平身吧。”
杨焕之身体摇了摇,推开家丁的搀扶,慢慢站了起来,“请皇上移驾正厅。”
明泉点头道:“好。”
杨焕之的脚步有些不稳,明泉斜瞟一眼,伸出手去支住他的胳膊肘,含笑道:“杨卿身子可有起色?”
杨焕之低头看着脚下,并未回答。
气氛莫名僵持。
沈南风在一旁赔笑脸道:“我前几日来的时候正巧听到大夫说不用开方子,只是吃得好些,少操劳些,保持心情舒朗。”
“杨卿乃一国柱石,于公于私,朕哪里少得了他?”明泉笑笑。
杨焕之背脊一挺,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偏头对身旁战战兢兢跟着的家丁道:“去库房把王家的聘礼点出来,让他们一起拿回去。”
家丁如蒙大赦,连爬带跑地往回走。
正厅与适才的园子只隔了三道门,不到百步。
杨焕之到了厅内,亲自倒了两杯茶放在明泉与沈南风身前,“府里的下人散得差不多了,请皇上和沈大人海涵。”
明泉的胃好似被揪了一下,隐隐浮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却说不出所以然。
沈南风端茶的手一顿,“好端端地遣散下人做什么?”
明泉若有所思,“南风,你去看着王家的人,让他们莫太过分。”
沈南风嘴巴刚碰到杯缘,闻言呷了呷干涩的嘴唇,放下杯子,起身退了出去。
明泉正欲说什么,便见杨焕之激动地站起来,一头磕了下去。
“老臣,愧对皇上!”
明泉抢在他之前,扶住他的肩膀。奈何他一跪之心坚定,明泉一托未托住,连带蹲了下去。
“杨卿……”她望着他颤抖不止的身体,想起那日劝她充纳后宫时的执着,不由长叹一声,“朕不怪你。”
杨焕之跪拜的姿势一动不动。
“王越既然无意进宫,无论杨卿是否与之结亲,结果仍是一样,杨卿无须自责。”话虽如此,明泉仍是对王家所作所为厌恶至极。
先是装病瞒天过海,再是拉拢礼部尚书。这也罢了,现在看出杨焕之身体抱恙,杨家势力单薄,便过河拆桥……她眸中寒光一闪。本来王越如此抗拒进宫,她也无意强人所难,可如今他们在她眼皮子底下装神弄鬼,将朝廷重臣玩弄于股掌,未免太不把她放在眼里。
“但老臣此举,实是私心。”杨焕之自然不知道明泉此刻的想法。他一生为官清廉,不想在最后搀了点私心,却让明泉抓个正着,“当初老臣曾将小女婚配于故交之子,奈何小女命薄,两月前,那位故交之子竟在一次骑射中坠马。”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此后未几,王家之人便带着聘礼上门。老臣膝下只有一子一女,犬子无用,读书习武一事无成。老臣怕死后无人照料他们兄妹,才……”只能怪他的身体垮得太快,快得让他来不及选择和思考。
“若是这样,也没什么。”明泉舒出口气。适才听杨大嫂嚷嚷,说王越落选杨焕之也参了一脚,现在看来,怕是她随口夸大。
杨焕之固执地摇摇头,“王家是大宣首富,皇上若能将他收为己用,则国库无忧矣。而老臣为了一己私心……”
收为己用?有什么方法比充实后宫收得更快的?明泉好笑地摇头,“放心,朕自有打算。”她捶了捶微酸的肩膀,对仍跪在地上不起的杨焕之苦笑道,“杨卿,我们可不可以换个姿势继续谈?”
杨焕之这才摇摆着站起,扶着桌子坐下。
“杨卿,朕已经把北夷那个烫手芋头扔给孙化吉了,你的病也该好了吧?要不要朕让御医过来看看?”
“臣并不是因为北夷……咳咳……”
“朕说笑罢了。”明泉看他一脸焦急地咳嗽起来,不禁有些后悔开了这么个玩笑,“还是让御医来看看吧?”
“多谢皇上关心,臣是小病,用不着惊动御医。”
明泉想起沈南风说大夫都没开方子,想必也不严重,便点了点头,“适才沈卿说大夫嘱咐杨卿要吃的好些,正巧朕这次也没带其他,就是带了些补品,”她见杨焕之要推却,肃容道,“那是朕的赏赐。”
“臣谢主隆恩。”杨焕之说着又要跪下。
明泉扶起他,笑道:“免了吧。朕今天光是扶人就扶得腰酸背疼,杨卿好歹体恤体恤朕,别折腾了。”
杨焕之急忙弓身,“遵旨。”
明泉站起,“天色不早,杨卿也早点歇下吧。”
一番折腾下来,时近傍晚。
杨焕之一路送她至门口,那几辆车已被拉走,家丁正把一箱箱的聘礼往外抬,王家的人倒是不见。
杨大嫂原本叉腰站在门槛处吹胡子瞪眼,一边嘴巴骂骂咧咧。沈南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面上尽是苦笑。两人见明泉出来,眼睛俱是一亮,沈南风正要上前,就被杨大嫂一个胳膊肘拐到身后。
“皇上,时间不早了,不如留下来用顿便饭吧。”杨大嫂讨好地看着她。
明泉笑着拱手,“多谢嫂子盛情,家里头还有事,不留了。”
杨大嫂想到喊自己嫂子的乃是一国之君,心里立刻抹了几百勺蜜似的,甜得不得了,嘴里连道:“那您忙那您忙。”
明泉跨出门槛,回头对杨焕之低声道:“杨小姐的婚事,就包在朕身上。”
杨焕之一楞。
“杨卿给朕拉了六次媒,朕总要回礼不是?”她意味深长的一笑,朝停在不远处的轿子走去。
沈南风跟在她身后,正想着怎么脱身,便听明泉回头笑道:“沈大人赏不赏脸跟朕去杯莫停喝一杯?”
天下能用朕这个字的,也只这么一个人而已,他能不去么?沈南风面上温雅一笑,“自当奉陪。”不知他那些朋友走了没有?
酒楼(下)
杯莫停,莫停杯。
明泉来得不早不晚,酒搂里的人坐得不多不少,正好在窗边还空了两个位置。
“挑雅致的上来。”明泉招呼众人坐下,正好两桌。
严实第一次与明泉同席,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朕前两次来的时候,这楼上还没这么多玉屏隔阻。”虽是大堂,但被一个个碧玉屏风隔成各自小天地。
沈南风笑道:“这是孟御史兴起的。原本是包厢前满之时用的权宜之计,哪知道其他人见了竟争相仿效,反倒成了风气。”
“孟子桥?”明泉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发怔。
“孟御史兴起的可不止这个,”沈南风与孟子桥既是同僚,又是酒友,知之甚详,因此提起来头头是道,“他还亲手研究了道菜,叫相思入骨,成了杯莫停的头盘。”
明泉回过神,好奇道:“相思入骨?不知是怎么个相思法?”
正说着,小二已端了两盘菜上来。
沈南风指着其中一道骨头汤道:“正是这道。”
“骨头是有了,不知相思在何处?难道是味道奇美,念念难忘?”明泉好奇地夹了一块在碗里。
沈南风用筷子夹住骨头,又另取了只筷子,开始捅骨髓,才两下,一颗黑红的豆子从里面掉了出来,落在碗里。
“这是什么?”明泉随即领悟,“相思红豆?”
“皇,”沈南风假咳一声,“谢姑娘英明。”
明泉依样施威,却是掉出两颗,“怎么有两颗?”
“这说明姑娘相思的人有两个啊。”一个锦衣青年自玉屏后转了出来,拍着沈南风的肩膀笑道,“沈兄太重色轻友了,把我们这干子朋友晾在一边,跑来和佳人说什么相思……嘿嘿。”
沈南风皱了皱眉头,“莫要胡说。”
明泉微微一笑,“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坐下同饮。”
严实立刻起来站到一边。
锦衣青年捋掌赞道:“巾帼不让须眉,我总算见到这样的女子了。只是我还有几个朋友,这张桌子小,不如同去包厢里坐坐。”
沈南风还在犹疑。他最是知道这些朋友,一喝酒便舌头大卷,言行无忌。
明泉这几日在宫里正憋得慌,难得出来放松,自然是一口答应。
沈南风见状也只得无奈跟随,心中更是暗暗提醒自己下次回家一定要绕过杨府。
前脚一踏进包厢,明泉就后悔了。在座四个人里,她认识两个。
“要不是我出去透气,还不知道原来沈兄把兄弟们晾在一边,是为了在大堂陪伴佳人。大家今天都别客气,一人先罚沈兄三杯再说。”那个锦衣青年捉狭道。
沈南风一边偷瞄明泉脸色,一边恨不得把青年的嘴巴用封条贴住,“敬堂兄,小弟以往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喝了酒再说!”被称为敬堂兄的青年斟了满满一杯,小心翼翼地捧过来,“可不许洒了,洒一滴罚十杯。”
沈南风和他们闹惯了,知道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脾气,只好苦笑着端起酒,正准备一口饮尽,便听到席间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余兄这可罚得不对了。”
余敬堂回头见张菊节笑得不怀好意,原不想接这个茬,却被另一个青年接了去,“哦?怎么不对了?”
张菊节见是唯一与他交好的成书怀接了话,立刻道:“这杯酒怎么也该让孟二公子来罚才对。”
孟子檀自明泉进门起,就沉着脸色,闻言只是抬头轻瞟了眼他,也不搭话。
明泉偏头想了想,才恍然道:“你就是那个独爱青山绕百川吧?”他长得太不起眼,她开始还没想起来,只是那态度那神情,猥琐得与她记忆中的人影重叠。
余敬堂好奇道:“什么独爱青山绕百川?”
明泉漫不经心地抢在张菊节前道:“哦,是这位公子在沐先生家里出的佳句。”
余敬堂还没领悟,呆道:“青山怎么绕百川?”
“那只能问这位公子了,大概他见过这么座奇山吧。”明泉一本正经道。
张菊节的旧日糗事又被翻出来说,心中气得要死,瞪着她的目光好似要凌迟一般,“我记得当日谢姑娘和孟二公子十分投契,怎么今日连声招呼也不打?”
这句话说出,明泉和孟子檀仍是不动声色,变脸色的却是孟子桥。他难得参加这种聚会,只因孟子檀近来心情莫名欠佳,才拉他出来散心。没想到正撞上明泉微服。孟子檀曾进过选秀名单,以他的性子即使落选恐怕也不待见明泉,因此他静坐一旁,准备找机会带孟子檀离开。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明泉和孟子檀竟是见过的。
“你们真是……”成书怀突然站起来笑道,“说了这半会居然还没入座,倒显得是我这个东道主招呼不周了。来来来,快快坐下再说。”
沈南风搬了两把椅子,插入孟子檀与余敬堂之间。
明泉入座,左手正好是孟子檀。她原要换个位置,转念想到孟子桥既然与孟子檀同时出现,她的身份注定要曝露,换座反而显得矫情。
“谢姑娘婚配否?孟二公子和沈大人都是一时之选,可莫挑花了眼。”张菊节依旧纠缠不休。
沈南风平日便张菊节这等人看不上眼,若非当初明泉让他彻查墨莲社也不会扯上关系,此刻听他说话咄咄逼人,忍不住道:“张少爷管得太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