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一蓑-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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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光斗,你和哑巴一组。”
“队长啊,你害我啊,你没听说那病吗?顺风都传染,你还让我和他一起干活。”二光斗说。
仕光大爷无奈,气哼哼地推起车子招呼四叔装土,“好了,大家快干吧,别瞎昂叽(瞎嚷嚷)了。”
父亲和大狸猫一组,也听到他们在议论四叔。
“躲的远一点啊,那病顺着风跑啊,风吹来的魔鬼啊!你还在那干,找事啊,到下风向来。”
“我听人家说了,千万不能对着面和他说话。”
“他用过的东西千万别粘手。”
“也真是的,明知有病了,还出来干活?”
“小心啊,要是被传染上,那可成了琵琶鬼了。”
……
父亲装土的手哆嗦着。
下午,从生产队收工回来,四叔黑着脸,摔盆子跺脚,显得很烦很闷很着急。奶奶让他去村东泉子挑水做饭。
一会儿,与往常不一样的是,四叔红着眼,空着水桶回来了,“哐啷”一声把水桶摔在门前。
原来,四叔到了东泉子那个泉水井,碰见村里几个正在打水的男人,他们拿着带钩子的扁担吓唬着四叔。
“去!去!滚开!你个大麻风!别弄脏了水井。”就是不让四叔靠近打水。晚上吃完饭,父亲为四叔的事情正要去找仕光大爷,仕光来了。
“仕途,我看咱哑巴兄弟是不对头。这两天出工,我都没法安排活了,社员们谁也不愿意和他搭伙。得找医生看看,是不是麻风,一定看明白,也好给大伙出出疑,不然我们姓李的一家都背黑锅了。再说,这病我们村都好几例了。”仕光说。
“是啊,我本来也要去找你。”父亲说。
“那我就汇报大队里,让哑巴别去干活了,先在家里呆着。”仕光说。
几天后,王成才领着县卫生局一个负责麻风防治的和飞水卫生院的一个姓周的医生来到奶奶家里。
“仕途,你今天别去上坡干活了,先配合医生检查一下哑巴的病。这是卫生局的王领导,这位是飞水的周医生。”王成才说。
“你们村已经有两例了,一个是艾秀英,正在传染期,在家里接受治疗。另一个叫郑硕宝,已经治愈。”周医生说的这两个人父亲都认识,但父亲只知道村东头的郑硕宝是老麻风,县里给治好后家里人仍不接受他,大队只好在使狗河边给他搭了个茅屋,让他自己在村外生活,顺便给村里看护树林。而那个艾秀英60多岁了,就在奶奶家附近,仅隔两户,父亲只知道老太太得了病在家吃药,其他就不知道了。
周医生听完父亲的叙述,让四叔脱掉衣服,看了看全身四肢,特地检查脚上患处。四叔搞不清他们在干什么,嘴里不满地嘟囔着。
“不同的病人有不同的表现,但基本上都有神经表现。你兄弟皮肤未见任何异常,眉毛也没脱落,身上也没有什么红斑、紫褐色斑、肿块或结节,但脚上的溃疡很像,还不能确定。这样吧,让他随我们去医院化验。”周医生说。
随后,周医生又对父亲、奶奶和五叔作了检查。
“周医生,这病传染厉害吗?”父亲问。
“不厉害,不要担心!你们家人都不要担心,即使查出是麻风,让病人积极配合治疗。”
父亲当天陪四叔随医生来到飞水医院。
“把胳膊伸出来,捋上袖子,向上捋。哎,对,就这样。”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用一个玻璃注射器在四叔前臂屈侧皮内注射粗制麻风菌素0。1毫升,四叔胳膊上顿时形成一个直径约6~8毫米的白色隆起。
“好了,三天后再来。你们家里人也要注意,饮食起居尽量避免接触。”三天后,父亲领着四叔到飞水医院看化验结果。
“化验结果出来了,弱阳性,一个(+),浸润性红斑15毫米。”医生告诉父亲,“不要担心,他这病是早期,好治疗。”
“医生,你说我弟弟病究竟怎么得的?”父亲问。
“不好说,很多人也感染,但不发病。你弟弟估计与冻疮有关系,反复的冻疮发作碰到了传染期的病人。”医生回答说。父亲突然想起了河边那孤零零的茅屋里面的郑硕宝,当时人们都说他的麻风病治好了,但怎敢保证他就没有传染性呢?而四叔在河里捉鱼捞虾,经常到他那里喝水歇脚避寒取暖,说不定就是那样传染的。
“先回去吧,过两天我们上报卫生局,会给你们送药吃。”医生说。
父亲默默地领着四叔从镇上向回走。四叔“啊啊”地问父亲检查结果,父亲也学不明白,只是模仿吃药状,告诉他过几天就要服药。路边的杨树已经开花,风吹中簌簌落下像长毛毛虫那样的毛茸茸的东西。几个小孩在折柳枝做草帽,或扭成哨子,吱吱地吹着,奏出一个悠扬的春天。父亲什么也不顾得欣赏,低着头向前走。
“今麦儿(天)去飞水检查得怎么样啊?”回到家,奶奶问父亲。“娘,没大问题,吃吃药就好了。”父亲安慰奶奶。
奶奶不知道这病得厉害,父亲也不太清楚,但从乡亲们那躲避鄙夷的眼光就知道,这肯定是一种不同寻常的遭世人唾骂的魔病。父亲在当时确实低估了这病,直到几年后四叔被送到了麻风院,父亲去给四叔送粮食,才真正见到了四肢不全、面目狰狞的麻风病人的真正样子,而四叔因为发病发现早治疗早,看不出任何麻风病的表现。
更有父亲低估想不到的是,因为四叔的病殃及我们一家几代人的命运。影响了父亲、五叔的婚姻,影响了后来母亲再婚带来的大哥的婚姻,影响到我的婚姻,影响到几代人的社会地位。四叔的病加上大爷的国民党背景像两坐大山压在一家人头上,压得喘不过气来。
五叔这几天很高兴,听说今年的征兵开始了,他也到了年龄,便到大队里报了名。公社组织体检也过了关,五叔满以为自己能够当兵了,走路都高抬腿挥胳膊模仿解放军那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可半月过去了,人家李清光一家已经在祝贺儿子去云南当炮兵了,五叔还是没信。他忍不住跑到大队问民兵连长李天曙。
“大爷爷,我的事情怎么样了?”按辈分来算,李天曙虽然比五叔只大10多岁,但要喊爷爷。
“仕才啊,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那事情黄了,不能去了。”李天曙说。“为什么?”五叔急切地问。
“你还不清楚吗?你大哥是干国民党的,你四哥又长麻风病,政审时你被刷下来了。”李天曙说。
五叔回到家抱头嗷嗷大哭,自己唯一的出去的希望破灭了。
清明节到了,按照风俗,给亲人上坟的日子。父亲酒壶装水代酒,买了两刀烧纸,用“院子”盛着和四叔去给爷爷上坟。
父亲摆好酒,点上纸,用木棒子搅拌着未烬的火焰。袅袅的纸烟,通红的火焰,父亲沉默铁青的脸,凄凉低叫的大雁,构成了一副凄凉清明上坟图。
酒已饮,纸已烬,情未了,愁未放,爷儿仨,悲凄怆。
父亲把搅拌烧纸的木棒一扔,“扑通”一声跪在刚刚返青的麦苗地上,“爷啊!”父亲号啕大哭。哭的声噎肠断,哭得浮云悲驻,哭得孤雁不前。父亲悲恸地用手撕抓着爷爷坟上的枯草,枯草连根拔出,父亲用手再扒着坟上的覆土,发泄着心中无尽的怨冤。
“爷啊,你走了,我现在怎么办?哑巴得病了,我们怎么办啊?爷啊,你知道哑巴得的是什么病吗?我们再也抬不起头来了。我和娘怎么活啊?”父亲哭喊着爷爷。
四叔在一边只顾哭,他并不知道自己麻风的严重性。
卫生局很快就批准对四叔的治疗了。
清明节后的一天,还是那个周医生来了。
“这个药叫氯苯吩嗪,通常叫B663,是治疗你弟弟病的,你要看着让他服下去。”周医生拿出3瓶药递给父亲,“记住,第一周,每次一片,2天一次。第二周,一天一次,一次一片。从第四周开始,一天一次,一次两片。药吃的差不多的时候,我再来给你们送。像他这病,估计吃半年药就差不多了,半年后再复检吧。”
“还有,记着,要隔离治疗,不要让病人接触其他人,以免传染。”周医生临出门前又嘱咐父亲。
“谢谢!谢谢医生!您慢走!”父亲送走周医生,打开药瓶,取出白白的一片来,父亲把它拿在手里,端详一番,“唉!”父亲倒上水,指指四叔的脚,示意四叔吃了这药是治疗那脚病的,四叔很温顺地吃下去了。
让四叔吃药很简单,关键是怎么隔离?医生也没讲清楚,父亲除了吃饭的碗筷单独给四叔用,其他的也搞不清楚。他想到了邻居艾秀英。
“梆梆!”父亲敲着高老头的门。没人应声。“梆梆梆梆!”父亲加大声音。
“谁啊?”里面传出高老头的声音。
“大爷,是我啊,仕途。你开开门,我问你件事情。”父亲说。
“仕途啊,什么事啊?我们老俩在家,家里乱糟糟的,有事你就说吧,不用开门了。生产队也用不着我去上坡了。”
“大爷,你开门啊,我有非常要紧的事情要问你。”父亲说。
“你说吧,究竟什么事啊?”高老头拉开门闩,把铁链子扣在门上,拉开一道缝,探出头来。
“大爷,你让我进去,我再和你说。”父亲有点搞不明白,老头为什么非让他在外面,而更增加了父亲要进去的好奇心。
“你这孩子,非要进来。”高老头拗不过了,把门打开。
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几只鸡在咕咕地觅食,一片死气。“仕途啊,找我老头子什么事情?”高老头不耐烦地问。
“大爷啊,您别生气。不瞒您说,我弟弟得了那种病,听说与大娘一样的病,我想来问你,看你怎么给他吃药?”父亲把声音放低。
“孩子啊,我也不瞒你说,自从你大娘得了那病,这院子里已没有人来了。”老头听父亲这一说,眼睛就红了。“我们老俩都快成鬼了,死了鬼都不要。你大娘这样,我也不能不管啊,可我怎么管啊,也确实可怕啊!”
“我大娘呢?”父亲问。
没等老头回答,高老头西屋传出一个鬼一样的从地底下发出的声音。“谁啊?我不活了,没法见人了。”
父亲回头一看,是一个魔鬼样的东西趴在窗子上。那老太太眉毛脱落,嘴斜歪着,野兔一样的眼睛,狰狞的狮子面,两手黑糊糊的马爪形抓着窗棂子,指掌全无,像两根深山里砍来烧火的树棍子疙瘩。
“呀!妈呀!”父亲差点被唬倒,这哪里是以前慈祥和蔼的老太太啊,真成了魔鬼了。一般人看了估计几天吃不下饭。
父亲大着胆子向前凑了凑,一股重重的臊臭味从里面飘出来,能把人熏倒。“大爷,你怎么对大娘治疗啊?”父亲问。
“孩子啊,晚了。我给你大娘治晚了。当初医院的人来送药,我拿着镢头把人家赶出去,人家没有办法,黑夜来把药送到门口,我也没给你大娘按时吃,晚了!”高老头痛苦流泪。“现在你大娘这样子了,说实话,我都害怕,孩子都打发走了,没法在这里呆了。我怕你大娘出来啊,只好把她锁在屋里,尿尿拉屎都在里面吧。我用木棍子把药和饭从窗口给她送进去,活一天少一天吧。你没听说啊,得了这病的人以前要烧死活埋的,侥幸的流放到与人世隔绝的地方,自生自灭。作孽啊,这哪是病啊!这是魔鬼之王啊!比魔鬼还厉害啊!”
父亲从高老头家里出来,心里压抑恶心的像吃了几只绿豆蝇,活吞了癞蛤蟆,想吐又吐不出来。他没想到麻风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