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花无日不春风-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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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帝咬着牙:“说!”
“请陛下暂时移驾塞外,待收到我朝赎金,自当送陛下归还。”
果然是这样!
吴伯埙率先斥道:“荒谬!”
探马立即道:“大人稍安,鞑靼使者说道,知我朝天子身份贵重,若是不愿移驾,可由一位亲贵替代。”
一霎时,众臣全都哑然,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心心念念——我不亲、也不贵。
承平帝不禁将眼睛暗暗转向尚孝王。
他仍然似笑非笑地沉默着。
探马悄望一眼尚孝王,道:“鞑使声称,尚孝王……无足轻重,不堪为质,城中除却陛下,如今最亲最贵的,是潇湘公吴誉。”
“老国公——”两人从身后搀住吴誉,轻道,“您当心些,您可是——至亲至贵。”
宣城之危,还等着您来解救呢。
“当真——”吴誉的嘴唇微微发抖,“当真是要,老臣?”
“鞑靼使又言,中原是礼仪之邦,百行孝为先,念在国公年纪老迈,如果不便北去,可有儿子替代。”
“吴大人!”
这一回换做吴伯埙站不稳。立即便有人将他扶住,连话都如出一辙:“您小心。您可是,至亲至贵。”
即便此时情势再危机,众人也看出,鞑靼根本就是在戏弄他们。以往,他们要地要钱要人要牲,都是一锤定音、直截了当,不容讨价还价,也不会设这么些弯弯绕绕。这到底是鞑靼的意思,还是——
群臣仍然安静,可却不约而同偷偷摸摸地看向尚孝王。虽然明知他看不到,却都觉得他身周笼着一层慑人之气。
尚孝王仍旧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还有呢?”承平帝问道。
探马回道:“没有了。”
吴伯埙全身僵直地被拖出去,吴誉浑身瘫软地堆在椅子里。
日月交替,难耐的一夜终于过去,天亮了,日晷一点一点移动。可探马带来的消息却是重复不断的:“鞑军仍未退去。”
吴誉忽然站起:“他们怎能言而无信!”
“那是因为,你不止一个儿子。”
尚孝王的声音乍并不大,可所有人的心头都一震。
面对尚孝王,吴誉的气焰立即熄了一半:“你……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满口忠勇孝悌么,怎么却问起本王?”
过往的三十年,吴家父子写过、说过太多的谏言,慷慨激昂地宣扬尚孝王为子为弟为臣,所有的牺牲都是理所应当、所有的委屈都是无上光荣。不可为一人而累一国,似乎他就是一块没血没肉的碑坊,经历风霜雨雪、接受顶礼膜拜。
如今,吴誉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承平帝心虚地道:“可……吴誉的幼子现在陕西……”
“让他来。”尚孝王道,“不过,最好快一些,臣估计,鞑军并没有太多的耐性。”
“不必了!”吴誉忽然哈哈大笑,“祝尧禅,三十年前,我女儿有勇有谋,关键之时扯着陛下退后一步……”
承平帝厉声道:“老匹夫!”
吴誉闻若未闻:“成就了皇上,毁了你。三十年来,我父子为了阻你还朝,用尽千方百计,可是说到底,他们是我生的、我教的,所有的恩怨,当由我一人了!老夫知道,我一日不死,你一日不会罢休,还会换着法子折磨我吴家子孙。好!老夫年逾古稀,一辈子享尽荣华,再没什么遗憾!”
粗壮的廊柱发出沉闷一响,血流蜿蜒。所有的大臣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悲伤或是叹惋,他们甚至没有看那倒下的尸身一眼,而是全都眨也不眨注视着尚孝王,眼神中的意味,无一不是:罪魁祸首死了,我们是无辜的,可以放过我们么?
尚孝王脸色木然,看不出是悲是喜。
“三……三郎!”
承平帝站起,龙椅下是高高的踏脚,他一足踩空,身子一歪,王弼忙地扶住。
尚孝王脸上的厌恶再难掩饰,一甩袖,甩脱承平帝伸过来的手。
王弼再次扶紧:“陛下!陛下莫要担心,只要有臣还活着,势必保陛下杀出重围!”
“你?你以为还是当年?你现在不过一个废人,能有何用!”承平帝一把拨开他。
王弼张口想要解释,却发觉承平帝的全部心神都在尚孝王身上。
“三郎,你说过的,你我是本是同巢燕,不念其他,念在父皇……”
父皇早已逝去,远水解不得近渴,承平帝立即又改口:“母后,念在母后!朕纵有千般不是,几十年来,毕竟是朕在替你膝前尽孝。”
“的确,本来念在这一点,我可以留你一条生路。可是自我回宫,听见宫人议论,你品评我娘去守灵:‘只有元皇后能与先皇合葬,继皇后不配!死后没她容身之地,就让她活着去看个够吧!’。试问,这便是你的膝前尽孝?”
“不、不……这不是朕说的,是他们……他们编排的!”
“这样凉薄恶毒,只怕旁人还真的轻易编不出。”
“陛下!”又有探马奔来。
承平帝恼羞成怒:“又是什么事!”
“太……太后……”
尚孝王骤然变色:“你说什么?”
“启禀王爷,太后赶来,已经到了登城口。”
尚孝王眼不视物、慌不择路,几次险些跌倒,都被身后的刘宁扶住。
“母后——”承平帝却抢险扑跪在风尘仆仆赶来的太后面前。
“娘……”尚孝王分辨着声音扑通跪倒,“娘——”
“三郎——”
声音的衰老,比面目更震撼人心。三十年来他每一天都在心中勾画着娘日渐变老的容颜,却忘了声音也会变老。
“三郎……你,你的眼睛……”虽然早已听说,可亲眼见,太后还是泪流满面,“三郎啊,娘早也盼、晚也盼,盼了你三十年,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先来看娘?”
“儿没脸见您。儿也不能去看您,看到您,儿的心会软、儿的主意会变!”
“你做了什么没脸见娘?你打了什么主意?你是不是……外头那些鞑子兵,是不是你给引来的?”
“不错。我们早有盟约,我设法引昏君到宣府,他们要按照我的安排行事。兵者虚虚实实,鞑子兵狡猾多疑,摸不清城里的实情,就不得不靠我。”
“你……你怎可如此?”
“祝尧龄他罪有应得!您知道么?您当做心头肉一般的孙儿,是冒牌!他千方百计想杀了你的亲孙儿,让人顶替。万幸,我儿他福大命大,大难不死。”
“什么?”太后瞬时呆住。
“母后!母后!”承平帝再顾不得什么帝王尊严,跪行向前,一把抱住太后的腿,“您要救我!”
太后没有理睬:“他纵有千般错,兵将何无辜?百姓何辜?我绝不许我的儿子卖国献城、引狼入室。”
“城即成废墟,狼即成死兽。”尚孝王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狰狞,“您知道么?这宣城地下,当真有一条密道。密道里,装满了火药,只要我一声令下,炸药引爆,所有人全都同归于尽!”
承平帝似是吓得呆了,半饷,才喃喃的:“朕……不信,那得要多少火药?你孤身入塞,哪来那么多的火药?”
“我不能,有人能。只是陛下扬文抑武,怕是不认得四十年前名满天下的火器名家蹇策。”
群臣本也不大相信地下真能有威力了如此大的火药,可以一听蹇策大名,一个个肝胆俱裂:“他、他不是……不是死了?”
尚孝王道:“他同我一样,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复仇的鬼!”
顿时鸦雀无声,个个都觉得脊梁发寒。
“不许!”太后严厉的声音却伴着颤,“娘快七十岁了,小半辈子,都在盼你。如今,你终于回来了,竟然想着什么同归于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娘不许你死,你就不能死!”
“娘——”尚孝王终于再忍不住,一声长嚎,“您可知道,儿本就命不久矣。儿的眼睛,是中毒而瞎,这种毒会慢慢蔓延到全身。”
“什么?是谁?是谁下毒害你!”
“是儿,自己。儿……对不起她,唯有以死相报。”
太后道:“她?她是谁?”
尚孝王默然。身后的刘宁却暗暗长叹。
尚孝王道:“祝尧龄心狠手辣,儿若不盲,必定一眼认出假北狩,他又怎能容儿活到如今?毒已经遍布儿大半身,儿每日里疼得死去活来,之所忍到今日,就是想了却这场恩怨。可娘您却来了,您让儿该怎么办?!”
“无论如何,娘就是不许!就算你……救不活,娘也要陪着你,陪得一日,是一日。”
尚孝王苍然长笑:“事到如今,迟了。是死是活,并不由儿。”
作者有话要说: 他同我一样,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复仇的鬼
第60章 尘埃尽落
很多年前尚孝王就知道,宣化附近,有一条地下密道,可以从塞外通进长城内。他知道的时候,这条道并未修完,而他,也并未相信。
可终有一日,他就站在密道中,并且发现,密道已经打通。可当年修密道的人,分明早已不再。
是谁?
完成密道的人,是蹇策。他在青边口试验火雷时,意外地发现这条密道,便干脆将它彻底打通。
就是这样,两个同仇敌忾的人结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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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屋四面无窗,透不进一丝阳光,几乎是与世隔绝,他也不要知道外面的情形,他什么都不管,只要预定的时辰一到,就会触发机关。
地下埋着他毕生心血,墙上垂着九个拉环,分别对应着九个埋火药之区。九环齐触,整个宣化都会被炸掉。
烛花闪了闪,燃尽了,室内登时一片漆黑。
蹇策起身推开唯一的一扇木门,阳光顿时闯入,一同进入的,还有隐隐的歌声。
蹇策觉得厌烦,立即又要关门,可那歌声已入耳,竟是童子们的声音: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莲塘背,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
一下子,蹇策愣住了,扶住木门的手竟是不忍再动。
这首童谣,是客家的,而蹇策正是客家人。他的父亲是越毂的亲兵,死在沙场,母亲千辛万苦生下遗腹子,却因难产而去。越毂将他当亲生儿子一般,同越家姐弟一起抚养。他比越思渊大一岁多,三岁不到就歪歪斜斜抢着去抱襁褓中的小妹妹,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她的小名叫红莲,他便教了她唱这首歌。十七岁那年,他甚至去考了个功名。发榜的一日,全家人都笑,越毂笑得最大声:“咱家终于出了个能念书的,光宗耀祖了。咱家不缺打仗的,以后你就专心念书吧,考个状元什么的!”
蹇策却摇摇头:“战火不断,自当投笔从戎。秀才……就够了。”
“为啥呀?”
别人都不明白,只有越思渊懂,第一次,悄悄红了脸。
……
青边口一战,他被虏入敌营受尽酷刑,却又被放了出来。逃回大营,所有的军兵都在明里暗里嘲笑他,要靠献老婆,才能保住命。他咬碎钢牙和血吞,跪下,跪下来求当时的主帅,求他立即发兵去营救。
他永远忘不了那鄙夷冰冷的声音:“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女人落进敌营只有一死!本帅是为越家、为你的脸面着想。就算日后老国公知道了,也只会感激本帅。”
他恨!他恨这虚伪冷酷的礼法,恨这永无熄止的战火,恨青边口,恨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