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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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她近来可好?”
泽兰答:“贵主儿万事都好,只不过今儿说了些奇怪话,听得奴婢心里七上八下的,总归是不安心。”
“噢?她说了什么?”
泽兰大约是急于表功,便也未想许多,直白答道:“贵主儿今日说,她兴许活不长,叫奴婢几个早做打算。”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自古嫔妃自戕是大罪,她这一开口,兴许就是杀人害命。
然则陆晟却意外地笑了起来,仿佛先前的怒火都让这一句话拨散了,整个人都松快起来,上前一步又退后,等一等竟然说:“罢了,朕明日再来看她。”
说完便匆匆走了,留下一脸茫然的泽兰,“皇上这是何意?莫不是我真害了贵主儿不成?”
周英莲却道:“别瞎想了,今儿是什么日子?本就不该来这儿,否则便是将贵主儿推到风口浪尖上,皇上这是替你主子着想呢!你这榆木脑袋,今晚的事要敢往外透半个字,皇上饶你,咱家也绕不了你们!”
泽兰立时跪下谢恩,等周英莲走远了才敢长长舒一口气,料想这一趟罚也大约是重不了。
而屋子里已然入梦的青青,对这一切显然是毫不知情,梦里她仍想着一碟子甜藕,馋得几乎睡不着觉。
如若时间能永远如此缓慢悠宁,或许能得永续,但一眨眼便到了北上祭祖的日子,此次出关,皇后留守宫中,陆晟身边只带青青一个,前朝后宫少不得有风言风语传出来,好在只要于国本无碍,陆晟亦非孱弱之君,他要在后宫抬举哪一个,便也由不得旁人啰嗦。
只是这些事情传不到青青耳朵里,北上的路程走得比平常慢,抵达关外旧都时,天气似乎有了转暖的意思,浅草破土而出,带出一片绿油油春意。
旧都宫舍虽空置多年,但惯常有人打理,花草树木都养护得当,院子虽小,进门时能让人瞧见一点绿意,于关外之地,也能算得上精致华丽。
行程紧张,陆晟只在旧宫歇上一夜,第二日天还未亮便启程去望京华山上祭祖。
雪融时节,山路泥泞,陆晟一行原本三千护卫,留一半在山下,另一千五跟上山,分驻山腰祖庙及山顶大佛寺。
路上耽误得久了,到祖庙时已然误了时辰,忽而又落下一场没来由的大雪,积雪封山,只得在山中住上一晚另作安排。
这祖庙虽说是苗,但为方便祭祀,已经在周围拓宽重修,大致已有行宫雏形。
傍晚时陆晟才将事情交代清楚,再来寻青青时,她已用过饭,正眯着眼睛喝茶,活活就是这山间懒猫,正抱着肉爪子打瞌睡。
猫儿吃饱了,主人却还饿着,周英莲另摆上一桌饭,供陆晟填肚子。
“这场雪下得凑巧,正好让朕躲一天清净,也享受一日小十一的神仙日子。”他已吃到半饱,正抿着酒水暖身子。
青青虽没有饭桌上闲聊的习惯,但陪他说上一两句却也无妨,“四叔若当真羡慕,我倒是乐意与四叔换着过的。”
陆晟向后仰,换个舒适的坐姿,靠着椅背睨向她,“怎么说?小十一也想当皇帝?”
大约是晚来天欲雪,酒酣人微醉的缘故,青青说话也越发放肆,竟在这件事上头也敢与他调笑“当皇帝,为所欲为,无所不可,谁不想呢?”
“如若让你做一日皇帝,小十一最想干什么”
青青皱起眉,认真思索一番才开口,“大约也没什么可做,我所求的,即便是皇帝也做不到,真是可笑。”
陆晟道:“并不可笑,皇帝本也左右掣肘,进退两难,不过是身前身后想的风光罢了。”
青青听来疑惑,更觉意外,“难不成……四叔也有倦怠的一日?”
“一日,仅一日尔。”陆晟揽过青青,将她安放在膝头,低头蹙眉,来回揉捏着她软弱无骨的小手,忽而笑道,“这一日,朕只想做一富贵闲人,与小十一在这山间终老。”
大约是因风冷云淡酒后留香,她竟听得鼻尖酸涩,忍不住要落下泪来,颤颤扶住他肩膀,她偷偷攥紧了他肩上衣料,“那……明日呢?”
“明日?明日朕还是朕,小十一却不一定是小十一了。”
“四叔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陆晟牵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啄一下,笑说:“明日你自然会懂。”
他眼底光彩变化莫测,让人无从思索。
青青正愣着,周英莲却闯了进来,满目焦急之色,“陛下,奴才有事要禀。”
青青这就要从陆晟膝上下来,却教陆晟掐住腰,动弹不得,他望上一眼周英莲,“说——”
周英莲苦着脸,眼看要哭出泪来,“陛下,宫里来的消息,六皇子……薨逝……”
青青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握在她腰上的手力道突然加重,疼得她想逃,她回过头,撞见陆晟死灰一般的神色,心也不自觉跟着一颤。
☆、第47章 47章
青青第四十七章
青青初见他时; 他已是座上君王; 时时刻刻胜券在握; 绝不会有庞欢无措之时,然则当下; 这个双眼空洞; 面露茫然的男人令她感到既陌生又心疼。
她起身站定; 却仍然将右手递到他掌心; 贴着他粗糙的掌纹,她似乎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 丧子之痛突然袭来,几乎让他疼得喘不上气。
青青反手握住他; 用了十分力道; 紧紧攥住他的手,蹲下身来看着他,沉沉道:“四叔; 四叔,先喝杯茶; 缓一缓……”
陆晟在不自觉中亦握住她的手; 转过脸来,空茫的眼终于有了焦距,定定看着她,接了她递过来的热茶,端到嘴边却又放下,仿佛突然间醒来; 低声自语一般说道:“朕要出去走一走……”便甩开她,毫无目的地向门外走去,周英莲要追,却被青青拦住,“你只远远跟着,绝不要上前。”
周英莲急出了满脸褶子,“外头正下着大雪呢,陛下受了寒可怎么好!”
青青站在门前,远远望着已默然走出院外的陆晟,再向前追两部,站在月牙门对面,穿过门洞望见一袭苍白而脆弱的背影,长叹一声,“他大约巴不得能病一场……”
她还在恍然中,身旁的周英莲已然哭了,一边抹泪一边说:“奴才……奴才心疼皇上……香火本就艰难,六个皇子,三个落地便没声儿了,前头两个都没活过三岁,原以为好不容易六皇子能立住了,谁晓得……老天爷啊,您可真是没长眼,这都造的什么孽,造的什么孽哟……”
他拍着大腿流着泪,不知不觉雪落了满肩,鼻子也冻得通红,青青侧过脸看他,竟觉得滑稽,正想笑,忽而又感到悲从中来,无言可诉,等了许久也只能垂下眼,淡淡道:“这事谁也替不了他,该他疼的,一分也少不了,做什么都没用。”
她说完便施施然提着裙角步上阶梯,叫泽兰同云苓两个丫头进来,把残桌收拾干净,等寒夜罩上屋顶,也未等到陆晟的消息,她靠在窗边翻书,遭遇到数月来头一个无眠夜。
一本游记从头翻到尾,竟一个字也没看进去。青青终是耐不住,叫来泽兰,“你去跑一趟,问问周公公,圣上歇了没有。”
泽兰应声去了,青青肩上搭一件鸦青色披风站在廊下,今夜月亮不肯露脸,山色浓黑,暗得让人看不了五步远。
青青只稍稍站了片刻,才出门的泽兰便又折了回来,后头还跟着个圆脸小太监,这人她认得,是跟在周英莲后头当差的。
果不其然,一见面,行过礼便开口,“奴才正要来寻贵主儿,没料想在路上遇着泽兰姐姐,便一道过来。禀主子,原是周总管差奴才来请贵主儿到正殿去一趟,圣上在里头一跪就是三四个时辰,不吃不喝的,周总管怕圣上熬不住,想请贵主儿去劝一劝,这冰天雪地的,贵主儿进去了,好歹让奴才们有个由头,能给圣上端盆炭火。”
“走吧,我与你一同去。”青青答应得干脆,发髻上只一根白玉簪子,便提步走在小太监前头,急得泽兰差点儿喊起来,“主子好歹换身衣裳,梳过头再去,如今这……怕皇上瞧着不喜欢。”
话到此,青青突然停住脚步,泽兰以为她听进去了,正琢磨着换哪一身好,却听她吩咐说:“你不必跟着了,去厨房把前儿赏的山参炖上,尽快送到正殿来。”
说完便转身走,虽也瞧不出慌张来,但脚下步伐比平常快了不少。
正殿修得恢弘高阔,远远看去满眼肃穆。
此刻殿前灯火通明,周英莲在阶梯上急得打转,一见青青便仿佛见了祖宗奶奶似的,又是作揖又是赔笑,“贵主儿可算来了,奴才也是不得法了,只好装着狗胆去请贵主儿来,往后圣上若要怪罪,奴才便领了这罚,去下面孝敬亲娘。”
青青看着面前紧闭的大门,忍不住问:“进去这样久,也不曾叫过人?”
周英莲苦着脸应说:“可不是么,奴才趴在门上听,真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急死个人。”
“知道了。”青青略略点头,心里有了底,正要上前推门,刚伸出去的手突然收回来,低头在鬓边抹了抹,无奈被夜风吹散的头发却怎么也不肯顺服,周英莲看出内情来,连声说:“贵主儿不必担心,您现在真跟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个样,梳端正了反倒不美。”
青青让人窥破心事,到底有些窘迫,便低了头,随着一声闷响,迈过门槛,走入顶高地宽的陆家祖庙。
眼前一排长明灯燃着微弱的光,神龛上香火供奉未断,烟雾盘绕,烧出一屋沉静幽远的香气。
陆晟就跪在正中央,挺着背,一刻也不肯松懈。
门关了,将风云冷山都隔绝在门外。
内堂比她想象的稍好一些,但在这个时节,虽不透风,却也仍旧是冰窟一般地冷。
青青立在原地静静看他许久,静静端详着眼前这位就连跪地都如松柏挺拔的男人,心中没来由地便对他生出一股敬意,或许他根本不需要安慰,或许他早已经修成铜墙铁壁,无懈可击,她来不过自作多情,多此一举而已。
她退缩了,方才那一身孤勇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近乡情怯,是患得患失。可恨他耳聪目明,她不自觉后退半步,他便已听出大概,“怎么?怕了?”
青青也倔得很,不肯轻易服输,他越是说她怕,她便越是要上前,索性走到他身边去,却又不肯对着他们陆家的列祖列宗下跪,便干脆背对祖宗挂像与陆晟并排坐着。
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她开口,陆晟忍不住问,“不是特地赶来劝朕,怎么半句话也没见你说。”
青青缓缓吐出一口气,下巴磕在膝盖上,瞧着仍是个半大孩子,“我原预备了一车子话要说,见了面反倒说不出口,想来都是说给世间俗人听的,不必在你面前白费口舌。”
“我只当这是恭维。”
青青莞尔,耳边碎发落下来,毛茸茸的越发像猫,“父皇没了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也活不长了,倒不如死了干净,三番四次摸着剪子,却下不了决心望喉咙里送,后来便哄着自己,定要手刃仇人,才算死而无憾,但日子久了,渐渐连父皇的模样也记不起来,大约人心都只自保,渐渐将痛苦的记忆都埋葬,留下的,也说不上开心,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咸不淡,模糊不清。所为爱恨情仇,从来都只是生者的欲*望,与已故之人再无关系。”
她说完,仿佛终于卸下心中重担,却也不自觉伤感得流出泪来。
陆晟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