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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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梳着很整洁的鬓角,金革带进贤冠将他的侧脸衬得自有一番威仪,鼻梁挺拔眉峰如山,是个拔尖儿的美人轮廓。梅蕊一边偷瞄着一边听小太子还在咳,那美人却已经开了口:“殿下方才在吃什么?”
太子似乎对他很是敬畏,又或许是因喉间还呛着糖糕说不出话,一张粉雕玉琢的脸憋得通红,短短的胳膊上下挥动,陆稹抱着他,思索了一番后道:“殿下是要喝水?”
小太子猛地点头,陆稹却端着慢悠悠的语调道:“臣对殿下说过什么,殿下都不记得了么?”小太子只剩下点头的份,可怜巴巴地看着陆稹,陆稹一声轻笑:“那殿下怀中的又是什么?”
怀中?小太子埋头看去,发现一角油纸从胸前露了出来,方才梅蕊给他的那三块糖糕被他吃掉了两块,正在吃最后一块的时候陆稹便进来了,唬得他迅速将糖糕包回油纸里往怀中一塞,没料到就这么被火眼金睛的护军大人捉了个正着。但他这会儿正呛着呢,咳得厉害,眼眶都咳得泛红了,可怜见地。陆稹抱着他往四方椅上一坐,然后叩了叩桌:“还不快给太子倒水来。”
旁的人都在外屋跪着,在这里间的也就梅蕊一人,梅蕊低低应了声是,埋着头站了起来。她之前就想替太子倒水,是以水早就在杯中倒好了,她便双手拿起青花盏来,微微曲着腰递去:“殿下请用。”
杯盏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接了过去,那人仔细避开了她的手,碰也未碰着她,梅蕊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失望,但在下一瞬她的失望之情便全然消散无终。
那人手腕一翻,杯中的水便被泼了出来,有些许落在了炭盆里,被烧得正旺的炭火烫得滋一声化成袅袅水雾,梅蕊听他在自己前头说道:“陈水也敢端来给殿下喝?不晓得重新倒一杯么?”
他的声线偏清亮,说话的语速不快,给人一种游刃有余的威压感,梅蕊素来听闻这位护军的威名,即便是对方无理取闹她也不想与人顶撞,除非她不要命了。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大人说的是,是奴婢疏忽了。”言罢便又再去提壶倒水,水从壶嘴倾出注入杯中时,那人又发话了:“文学馆这一处天高地远,没想到却这般落了教化,这馆中的女学士未曾教过尔等规矩?”
梅蕊默默地磨了回牙,端着盛了大半杯水的茶盏双手奉上去,并弯了眼笑道:“回大人,某不才,正是文学馆的女学士。”
陆稹这才抬起眼来将她正经打量一番,本朝重文史,连带了后宫也多有崇文之风,皇帝便在文学馆中置了女学士一职,专管后宫中人演算读书,教习礼仪之事。但教习礼仪本有尚仪局在那头,梅蕊区区一个女学士自然比不得那些深谙宫规的姑姑嬷嬷们,她也索性乐得清闲,偶有那些想识字的宫人来寻她,她便来教一教,更多的时候都是躲在藏书阁中看书。
她约莫是江南人士,眉目间都存着江南烟雨的温婉,倒不似宫中的那些嫔妃,个个蛮鬟椎髻、乌膏注唇、八字低眉1的悲戚模样,那沉沉的花冠压在头上,仿佛行动起来都是摇摇欲坠。她倒是生的宜喜宜嗔的好模样,眉梢凝翠,自有风流蕴籍在怀,清清淡淡的一个人,像是某枝于斜月光影中开在水边的梅。
再往眼前看去,那双奉着茶盏的手,青花开在她指间,陆稹神思恍了恍,又定了下来,从她手中接过茶盏来喂了太子喝一口水,然后淡淡道:“本以为是不知者无罪,现下看来却是明知故犯,既然如此,这学士的差事你也担不得了,自去领罚吧。”
随后便带着缓过气来的太子拂袖而去,之前跟着他进来的那乌泱泱一大群人也跟着鱼贯而出,文学馆中霎时空了出来,之前大气都不敢出的人此刻才算是活了过来,都朝梅蕊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得不过都是同件事情。
一人道:“学士就因这样一件小事儿被陆护军给卸了差事?护军也实在是太小题大做了些,且那杯水也未见得有多凉,怎么就惹了他不快呢,怕不是学士您往前得罪过护军大人,他专程来寻事儿打压您的吧。”
梅蕊哭笑不得:“我何时得罪过他?大抵是今日出门未看黄历,上面准写了诸事不宜。”
众人很惋惜地道:“那学士您就这么被罚了,往后这文学馆该由谁来掌持啊?”
又有人啐了声,道:“现下最要紧的是这件事儿么?分明是学士还要受罚的事儿,这寒冬腊月的天,不是提铃就是板著2,学士怎么受得住?”
于是又开始担忧起来,梅蕊无谓地摆了摆手:“无妨,是我疏忽了,受罚是应当的,护军他只卸了我的差事,却忘了将我指派去别处,我正好得几日的清闲,日子越发冷了,冻得我起床都难。”
“嗳,学士你就是心太宽了,这顿罚若是落在了旁人身上,早急红了眼,板著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哦!”
“我省得,”梅蕊笑道,她搓了搓手,对众人道,“我既然被撤了差事,便不留在这里了,还得依着陆护军的话去领罚,各位珍重。”
众人很是依依不舍,有个宫女拉着她的袖子道:“那册素书学士都还未同奴婢讲完,这就要走了么?”
梅蕊有些无奈,但小宫女的神情很是执拗,触动了她心底的某根弦,她软下上神色来,道:“你可以带着书来我屋中寻我,届时我继续替你讲。”
“真的?”小宫女惊喜地道,梅蕊记得她叫韫玉,这个名字与怀珠倒是很般配,她笑道,“自然是真的。”
韫玉极为高兴地对她做了个揖,字正腔圆地道:“学生拜见夫子——”
文学馆中的人都笑作了一团,梅蕊也跟着笑,又作了一番道别后往掖庭内走,掌刑罚的嬷嬷瞧见了她,怪是讶异的:“蕊学士怎么来了?”
这宫里对她的称呼都乱七八糟,蕊蕊,梅夫子,蕊学士,太医院还有个太医,也不知是个怎样花里胡哨的性子,私下里叫她小蕊蕊,教她好气又好笑。她带着很和气的笑对嬷嬷道:“嬷嬷折煞奴婢了,奴婢是来领罚的。”
这一说,嬷嬷便更是吃惊了:“领罚,什么罚?”
她将事情原委对嬷嬷说了,嬷嬷嗳呀一声:“蕊学士呀,不是老奴说你,你作什么不好,非要去那位护军大人面前作死。那就是个吃人的鬼呀!你瞧瞧,当今皇上都被他吃得精气都不剩了。”
梅蕊苦笑着应是:“那奴婢这得领个什么罚呀?”
嬷嬷眼皮一翻,啧啧道:“就板著吧,但也得过上个几日,现下宫里忙着咧,谁顾得上管这些小事。照老奴说呀,蕊学士你就当这件事儿已经做了,还免得受这苦,护军大人每日事务繁忙的,哪有工夫管你是不是真的来领罚啦?”
没想到领罚这事儿也能浑水摸鱼,梅蕊思量了一下,觉得可行,但让别人平白帮自己这么大个忙也不太妥当,她便取下了手间挂着的玉镯子,递给了嬷嬷:“您近来气色真是好极了,这玉的水色呀称您得很。”
嬷嬷嘴上说着使不得,但却还是极为自然地将那镯子纳入袖里,笑眯了眼对梅蕊道:“蕊学士说的是真的?老奴气色真的不错?”
“自然是了,”梅蕊捏了捏自己那空落落的手腕,对嬷嬷欠了欠身,“嬷嬷还有事忙,奴婢就不打扰您了。”
“诶,好的,有空常来同老奴讲讲书啊,蕊学士。”
“一定一定。”
这样算是逃过一劫了,但肩上的差事没了,她在这宫里就成了一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人,寒风冷得刺骨,被云遮蔽的天白得发亮,是要落雪了。
她将手揣在怀中,慢慢地往回走,怀珠还在荣妃那处没回来,她便径直褪了鞋袜上榻躺着,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带醒来时候,业已天黑了。
梅蕊摸着肚子从榻上翻起身来,她睡了整整一天,午膳都没吃,现下腹中空空,着实狼狈。这又让她想起最要紧的一件事来,她如今差事都没了,那该在何处吃饭?
这是个事关生死存亡的大事。
她正思索着要不要厚着面皮去文学馆蹭一段时日的饭,门呼地一下被推开,一个穿着青袄的人影朝她扑了过来,将她胸前撞得闷痛,她揉着胸皱眉,怀珠却已经开始抹眼泪:“好蕊蕊,你是不是遭人欺负了?”
第3章 大局变
饿了整整一日,梅蕊眼前有些发黑,对于怀珠的发问她摇了摇头,说没有,怀珠却道:“还嘴硬,我都知道了。”
她心肝肉地喊,拉着梅蕊上上下下地将她检查了个遍,生怕她少了块肉,梅蕊好笑道:“真的没事,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怀珠捧着她的手压在心口就开始嚎:“可吓死我了,今儿紫宸殿那边正忙着,太子又给丢了寻不到踪影,陆护军发了好大的火。那会儿我正和荣妃娘娘在紫宸殿伺候着,嗬!长得周吴郑王,发起火来比阎罗王都要唬人,腿肚子都给我吓软了,过了会儿就有人来说找着了太子,在文学馆,我一听,嗳呀,那不是你当值的地儿么?”
怀珠生得好,珠圆玉润前胸有肉,梅蕊的手就被她捂在她胸前的软肉上,让梅蕊耳根有些红,她嗳了一声:“你先把我的手放开……”
“不放!”听她这么说,怀珠就捂得更紧了些,又接着道:“陆护军一走,我这眼皮就开始在跳,心里面把不着边儿,就央人去文学馆打听,结果他们说你被陆护军卸了文学馆的差事,还被罚板著,我都被吓坏了!神不守舍的,但荣妃娘娘那厢哭得厉害,根本听不进我说话,我就只能捱到现在才回来找你。”
她把梅蕊抱在怀里,抽泣道:“我先去文学馆找了你一圈儿,文学馆的人说你去掖庭领罚了,我又跑去掖庭,那里也没你的影,我倒是瞧见了好几个被罚的宫女在那儿,个个撑得面色青白。我这心啊,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怕你已经受不住重罚给晕过去了。紧赶慢赶跑回来,隔壁屋的同我讲你已经一日未出来了,我这……”
讲到这里她又开始瘪嘴,梅蕊忙去捂她的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又没给扔去宫人冢,你哭这么大声,给别人听到了像什么话?”
她松开手来捏了捏怀珠的脸,让她放宽心,怀珠仍是有些不乐意:“陆护军怎么就这么不讲道理,将你差事给卸了,那你往后给调到哪儿当值啊?”
梅蕊摇摇头:“不知道,当时只说是不再领女学士的差了,我估摸着是护军他随口的一句话,也没入档,过些时日啊我再回文学馆去。”
“那就好。”怀珠转身去门口拿食盒,方才进来得急,她便将食盒放在了门口,提上了食盒后又将门给掩上了,将自己带回来的饭菜一道道给端上来,还冒着些微的热气,她对梅蕊招手,“蕊蕊你快来,我晓得你肯定没有吃东西,特地从膳房里给你带了几道菜回来,快些吃了,不然再过会儿啊就冷了。”
梅蕊笑着从榻上走下来,又听怀珠道:“你先去将那道窗缝给阖上,冻死人了。”
且说且埋怨:“你当谁都同你这般,不怕冷么?”
梅蕊只得又折身去关窗,指尖刚刚碰到暗漆的窗棂时就觉得异常寒冷,窗棱外开出了白花,霜雪皑皑,覆住了满城的喧闹。
这是长安城今岁冬日的第一场雪。
梅蕊在屋中待了五日,待得百无聊赖,这几日的伙食都是怀珠给她带回来的,但怀珠却总是匆匆回来又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