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第3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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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萼和银杏默然恭立,侍卫森列车驾两旁,风掠过皮甲有沉闷的声响。我的声音亦被吹散了:“云弟,你很小心。”
朱云慨然道:“自从父亲去世,二姐又一再嘱咐,我如何能不小心看管这个家?”
我笑道:“如此看来,这本度牒是伪造的。可是当年为了逃避赋役,当野和尚、野姑子的也很多。况且当年朝廷为了筹集军费,也曾把空白度牒拿去卖了不少。”
朱云道:“我明白,有度牒的未必是真尼姑,没度牒也未必是假尼姑。只是野和尚、野尼姑,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是伪造度牒……二姐当知道伪造文书印纹是个什么罪。”
我颔首道:“轻则流放,重则杀头。这个明虚若没有度牒也就罢了,伪造度牒,当真居心叵测。”
朱云笑道:“二姐这个‘居心叵测’用得好,分明是为了取信于母亲。我在佛堂外,亲耳听见她对母亲说,母亲有大富大贵之相,命里注定先贱后贵,且贵不可言。”
我不禁笑道:“我们一家先贱后贵,全天下都知道,何用明虚来看相?那母亲是如何作答的?”
朱云道:“母亲说,长姐是皇妃,我们一家本就富贵已极。明虚却道,长姐虽是皇妃,宠却宠矣,贵不尽然,母亲的贵全因二姐而来。”
我微微冷笑:“我?”
“可不是么?”朱云两手一摊,“唉,倒显得我这个独子是可有可无的。”
我不禁在他手心里拍了一下:“你明知道她不怀好意,还信她胡说?”
朱云笑道:“我自然不信她。二姐今日回来,母亲肯定会让二姐去见一见那个明虚。我已将事情都告诉二姐了,如何戳穿那个明虚,就看二姐的了。”
我在他肩头戳了一记,冷哼道:“你很幸灾乐祸。”
朱云肩膀微斜,我这一指如戳在水中。他笑嘻嘻道:“我在朝中早就听人说,二姐一言以黜,一言以擢。大人们都想要结识二姐,巴结二姐,连我也沾了不少光。明虚一个野尼姑,自然不在话下。”
我拂袖道:“谁耐烦和她周旋,我先回宫了。”说罢转身欲行。
朱云忙拉住我的袖子道:“二姐就这样回去了?母亲问起来我怎么答?”
我拂开他的手,佯为作色:“我知道,你不想当着母亲的面戳穿明虚,让母亲难堪。我呢,也不是不想代你做这件事,反正我在母亲眼中已经是个恶人了。只是……”我叹息,口气转而庆幸,“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千万马虎不得。”
朱云一怔,愕然道:“不就是一个骗子姑子么?何至于性命攸关?”
我淡淡道:“当年李渊的功臣裴寂,先是听了沙门法雅的妖言而不上报唐太宗,后又有一个狂人称‘裴公有天分’,裴寂很害怕,更不敢上报,于是命家奴恭命杀了这个狂人。后来恭命背叛裴寂,便将此事报知朝廷。唐太宗大怒,罗列了四条罪,‘位为三公而与妖人法雅亲密,罪一也;事发之后,乃负气愤怒,称国家有天下,是我所谋,罪二也;妖人言其有天分,匿而不奏,罪三也;阴行杀戮以灭口,罪四也’'224'。裴寂最后被流放去了静州。”
朱云瞪着眼:“二姐……”
我又道:“这是远的,便说近的,咸平十八年西北天子气之事你还记得么?你应当知道,皇帝忌讳这些事。覆辙之戒,不可不鉴。”
“二姐的意思是……”
“我见那个明虚不打紧,若她口吐妖言诳语,也说一句‘女录有天分’之类的话,我是告诉圣上还是不告诉圣上?是杀了她还是由着她造谣生事?岂非进退两难?”
朱云恍然:“二姐所言有理。”又有些不甘心,“只是一场好戏竟看不到了。”
我笑道:“明知是试探与陷害,就不要往里踩了,小心玩火自焚。皇帝治罪的时候,可不管这个明虚的度牒是真是假,她是真尼姑还是野尼姑。”说罢抬高了手拍一拍他坚实的右肩,“我回宫去了,你自己想法子和母亲说吧。”
朱云焦急唤道:“二姐——”
我笑道:“这一次要多谢你,若不是你小心行事,我说不定便着道了。你想法子把她赶走便是了,可以悄悄的,也可以大张旗鼓,只是别让母亲难堪便是了。”说罢跳上车,逃跑一样的离开了侯府。朱云狠狠拍着石狮子的脑袋,恨声道:“若让我查到是谁在害我们家,必要把他戳个透明窟窿!”
绿萼放下窗帘,面有忧色:“公子好像很生气。姑娘为什么不进去?”
我握紧了拳,叹道:“家里布满了地雷,进去就要粉身碎骨,我可不敢。”不待绿萼再开口,我便问银杏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忘记了问你,沐芳和采衣如何了?”
银杏小心翼翼道:“采衣因得姑娘青目,漱玉斋的人都巴结她,反倒是沐芳,很不得意。不过她终究也不敢说什么。”
我冷笑道:“敌人都踩到我侯府的门口来了,我也没必要再容忍。你去和采衣好好说说这个道理,让她想法子把沐芳赶出漱玉斋。要晓以大义,更要分析利弊。”
银杏不敢怠慢,恭谨道:“奴婢明白了。”
第四十二章 万方有罪
待休沐回来,御书房的书架上骤然多了十几封奏疏,还没来得及堆叠齐整,像是要争先恐后地站出来宣读似的。原来是群臣纷纷以灾异上书,言治国之弊,忧国之情。最后两封,是封羽和苏令同时上书引灾异辞官。心跳得厉害,我死死地攥着奏疏,不让呼吸声惊扰了身后的宫女和内监。
因是两相一同辞官,事关重大,我不得不一字一字念给皇帝听。待听到“臣请引咎归乡,以销邪萌,平海内之心”时,已是午时。皇帝饿了,抚着肚腹道:“准他们辞官。传膳。”
两相辞官后,中书令王大人和尚书令柯大人一同举荐前些日子上书整顿吏治的中书舍人白子琪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接替封羽的职位。皇帝准了。
这几年相位频繁更迭,封羽再登相位不过年余,便又辞官了。连玉枢也忍不住问我道:“我听说封大人和苏大人一起辞官了,究竟是为什么?不是说陛下很喜欢封羽,特意将他从岭南赦回的么?”
经过大半年的相处,寿阳已与我十分熟识。我一面在小纸片上写字教她认,一面满不在乎地笑道:“灾异频现,两位丞相引咎辞职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玉枢扁一扁嘴,甚是不满:“不是说,‘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225'么?如何有了灾异,却还是宰相辞官?”
我笑道:“‘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填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226'”
玉枢故意抢了我手中的笔,引得寿阳咿咿呀呀地要。玉枢晃一晃笔:“什么阴阳四时的?好好说话。”
我笑道:“姐姐能说出‘阴阳四时’,就是体会到其中真味了。阴阳四时不调,就会灾异频现,这难道不是丞相的错么?”
玉枢道:“分明就是代君受过的。”
我笑道:“总不能让皇帝退位吧。其实辞了官还能再启用,起起落落也甚是平常,将来未必不能再做丞相。何况,辞官是轻的,汉朝还有丞相因灾异自尽的呢。”
玉枢诧异道:“谁?竟这样想不开?”
我抽出她掌心的笔,教寿阳拿好:“汉绥和二年,荧惑守心,皇帝下书对宰相翟方进道,‘欲退君位,尚未忍’‘君其自思,强食慎职’'227',翟方进当日便自杀了。”于是便教把着寿阳的小手写了一个“了”字,寿阳一遍又一遍地念起来。
玉枢好奇道:“那封、苏二位大人不会也……”
我抬眸一瞥,不觉好笑:“不会的,姐姐放心好了。”
玉枢傻傻问道:“你如何这样肯定?”
我又教寿阳写了一个“何”字,头也不抬道:“我猜的,姐姐随便一听便好。”寿阳抓着那张“何”字,念念有词道:“何……何……为何?为何?”
为何?皇帝特意将两封灾异急报丢给封羽和苏令处置,便是在暗示他们引咎辞职。因为形势逼得皇帝不得已立了高曜为皇太子,他心中很不痛快。两位丞相也知趣,竟毫不留恋相位。其实辞官并不要紧,只要性命还在,他们于新君有定策之功,一定会在高曜那里获得丰厚的回报。
自从皇帝下定决心立高曜为太子,便泄了气一般,懒怠再处置奏章了,只在巳正到午正听政一个时辰。中秋临近,宫中饮宴显著多了起来,他喜欢在宴席上看几个孩子跑来跑去,甚至拖着病体气喘吁吁地下去捉他们。自然,更少不了玉枢曼妙的歌舞和师广日的琴声助兴。有两次,我在宫宴上得知有急报送入宫中,不得不离宴处置。皇帝挥挥手命我自去,依旧沉浸在诗酒歌舞中乐此不疲。
中秋前的一日,御史大夫施哲进宫来奏事。因是东宫旧识,皇帝便在龙榻上歪着接见。施哲行过礼,方才抬眸看皇帝的脸色。他眉心一耸,眸中忧色如云雾弥漫。他侧头看了我一眼,我微微叹息,摇了摇头。
皇帝虽合着眼睛,却似乎听到我和施哲无言的交谈,抚一抚尖瘦的下颌,微笑道:“怎么?寻月未见,朕已经病得你认不出来了?”
施哲躬身道:“陛下气色不佳,还请保重龙体。”
皇帝这才睁开眼:“百官之中,朕最怕你这个御使大夫来。你一来,说明朝中又哪里不好了,非要说给朕听。罢了,你坐着说,朕歪着听,彼此都省力。”
小内监搬了绣墩进来,施哲缓缓坐下,面色凝重,又似在思索:“陛下所言甚是。所以臣非到圣上召见或万不得已,是不会入宫面圣的。”
皇帝道:“究竟何事?”
施哲道:“是关于颖妃娘娘的,事关宫闱,臣不敢擅自处置。”原来颖妃父兄的罪,是施哲在查。也是,自施哲入官场,凡与皇家密切相关的案件,哪一桩不是施哲奉命查处?
皇帝道:“有罪证了么?”
施哲道:“咸平十七年史家在朝廷放新币一事上的非法获利已不可考。”
皇帝皱了皱眉头:“不可考?不可考是何意?”
施哲道:“回陛下,我朝禁止金银矿坑,但不禁铜铁。当年史家与各矿主定下买卖合约,搜罗铜器,不过是在商言商罢了。臣查遍了史家每一个往来亲朋和家中的仆从,他们都说,史家从未透露出一星半点关于朝廷铸发新币的机密,只是命家人买铜、买矿。臣没有证据,不能单凭街头巷议就定史家这条罪。”
皇帝微微冷笑:“朕便知道你没有用刑,你不用刑,能问出什么实情?众人自然都推说不知道。”
施哲起身笑道:“臣的确没有用刑。容臣斗胆请教圣上,圣上真的想让臣用刑么?”
皇帝凝视片刻,施哲也不回避。好一会儿,皇帝支起身子,哧的一笑:“整个朝中,也只有你敢和朕这样说话——连你哥哥也不敢的。”施哲深深一揖。皇帝接着道,“既然你说史家无罪,那就无罪吧。”
施哲笑道:“陛下不以财物治人之罪,实是仁圣之君。依微臣浅见,铜可铸币,哪怕严刑峻法禁止私铸,只要准许民间开矿,便与铸币无益。史家借此获利,正因为此。”
皇帝道:“依你该如何呢?”
施哲道:“臣以为,当禁铜,由国家专榷。老子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