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第2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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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淡淡道:“草木之人,一荣一枯,皆是雷同,遑论变化?”说着请她上座,又吩咐上茶,这才问道,“娘娘芳架惠临,不知有何见教?”
颖妃微微一笑道:“虽然三年未见面,但我可没少差人去看你,非要娘娘长娘娘短的生分着?”时隔三年,她已封妃,再让我称她一句“易珠妹妹”,总是有些不自在。却听她拖长了音调慢慢道:“玉机姐姐?”
这一唤,我也自觉有些矫情:“易珠妹妹列位三妃,身在高位,竟还没忘昔日之情。”
颖妃笑道:“‘蛇化为龙,不变其文’'88',昔日的事情,妹妹不敢忘。”
我亦笑:“‘丈夫当时富贵,百恶灭除,光耀荣华,贫贱之时何足累之哉!’”
颖妃笑道:“我是小女子,不是大丈夫。大丈夫不怕的事情,小女子都怕。”于是相视一笑,俱各释然。
她赶一赶茶叶,轻轻嗅着茶香:“还是你这里的茶好。”说着又细细看了手中的茶盏,“盏子也好。”
我笑道:“不过是极平常的碧螺春,闻着香,喝起来不过如此。盏子确是好的,这是前朝越窑出产,花开并蒂刻花、背雕四叶镂空的叠层青瓷茶盏,是我在宫外住着的时候,我兄弟搜罗来赠予我的。漱玉斋没有好茶,就用好盏子伺候着娘娘吧。”
颖妃微笑道:“‘碗,越州上。越瓷类玉、类冰,越瓷青而茶色绿。器择陶拣,出自东瓯。’'89'果然是越州青瓷。从前我家也做过瓷器买卖,定窑和邢窑的白瓷,龙泉和越州的青瓷,钧窑的彩瓷,现下还有新造的龙泉窑、德化窑、汝窑、哥窑,还有浮梁县'90'的青白瓷,京中的达官显贵们爱得不得了,我们家年终不知道要贩多少进京来。”
我笑道:“你们领着皇家内府的利钱还不够,还要顺手赚别人的钱,真真是无利不起早。”
颖妃不以为然道:“从南方贩瓷来的商人在这汴京城中到处都是,不独我一家。我家也没有打着皇商的名号在市上招摇。瓷卖得好,全赖我哥哥,他是鉴瓷的高手。他挑进来的瓷器,无一不是高价卖出。这全凭我家的本事。说不定我手上的瓷器,也是你兄弟从我家买的。”她一说起家中的买卖,顿时一扫颓唐之气,变得精神焕发。
我笑道:“自妹妹做了皇妃,家中也有了爵位封诰,正是好好享福的时候。为何闲不下来,与民争利?”
颖妃敛了笑容道:“爵位封诰都是圣上赏赐的。所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皇恩如暴雨雷霆,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是自己辛苦经营得来的,总是不大安心。”说到最后,颇有些黯然,只垂头把玩着宫绦。
我暗暗叹息:“妹妹正当盛宠,为何口吐颓唐之语?”
颖妃叹道:“正当盛宠?姐姐何必讥讽我?”
我一怔,歉然道:“世情冷暖,如人饮水。我不该擅下断言。”
颖妃道:“姐姐言重。若说圣宠,我得到的尚不如姐姐。姐姐进了一趟掖庭狱,照样能好端端地走出来。倘若是我进去了,姐姐以为我还能出来么?”
我啐了一口,轻轻斥道:“妹妹胡说什么?!快些漱口。”
颖妃施施然饮一口茶,笑道:“这有什么?连皇后都被降罪了,一夕之间,整个皇宫人人自危。我是皇后送给陛下的一件礼物、一条跟尾狗,自也是皇后安插在他身边最显眼的耳目。有朝一日,我若去了掖庭狱,一点儿也不奇怪。到时候,万望姐姐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多加照应才是。”
我不觉哼了一声:“你放心,我自会照应。”
忽见芳馨走进来道:“姑娘,小莲儿才刚来漱玉斋,问姑娘几时得空,婉妃娘娘想过来看看姑娘。”
我笑道:“颖妃娘娘在这里呢。告诉小莲儿,明天我亲自去粲英宫看望姐姐。”
未待芳馨答话,颖妃笑道:“这又何必?我可不忍心霸着姐姐,不教你们姐妹相见。只管请婉妃姐姐过来,前些日子我忙得透不过气,怠慢了婉妃姐姐。她来了,我也正好借姐姐的地方好好陪个不是。”
我笑道:“你不明白,玉枢午膳后要练两个时辰的舞,何必扰她?不教她过来,只怕她还要松一口气呢。妹妹别想这么多,只管听我安排便是了。”
颖妃便不多说,待芳馨出去,这才道:“皇后本已大殓,礼部和少府已拟定了下葬的礼仪和器物,谁知陛下忽然下诏,一切都要重新来过。姐姐知道的,本朝至今还不到四十年,以贵妃之礼葬皇后,这还是头一回。礼部的大人们都要现翻书去查,还要搜罗起前朝的宿儒英耆,一个个去问,所答又五花八门,当真是焦头烂额。今日午歇起来得早了些,回事的还没有来,我便溜了出来。恐怕这会儿章华宫已经乱成一团了。”
我往她面前的小瓷碟中夹了一块菱角糕:“妹妹这样出来,真的不要紧么?”
颖妃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理他呢?”
我笑道:“妹妹日理万机的,这一闲,就往我这里来,玉机真是受宠若惊。”
颖妃睨我一眼,抿嘴笑道:“你别得意,我是无处可去才往你这里来的。”她的笑意忽而凉了下来,双目慢慢透出凄然无助的泪光,转过头悄悄抹去。
这些年,她亦是不易。我恻然,诚恳道:“好妹妹,你只管来,即便没有好茶,也会有好茶具招待你,一定让你安心。我听说前些日子简公公带人去章华宫寻人的时候,妹妹抗旨了。这事陛下怎么说?”
颖妃已经不耐烦端坐,收起双腿斜倚在榻上,自己寻了两个靠枕垫着。阳光掠过她的右脸,鬓发如糖丝儿化在水中,一张脸半阴半阳:“自从陛下听过当夜在守坤宫的事情,忽而大怒,在自己宫里大兴刑狱,不过几日,更蔓延到了各宮。接着便下诏谴责皇后,那些陈年旧事都被翻了出来,尤其是公主们在金沙池溺毙的事情、悫惠皇太子夜半发癔症跳楼的事情……还有,武库爆燃的事情,还有些零碎旧事,桩桩件件,都指着皇后。说她自为后以来,征符不至,灾异屡现,实是德行有亏,皇天不祐。他日日在灵前哭得伤心,转眼便对皇后这般。如此反复,教人害怕。当时昱妃和婉妃那里都搜出了人,眼见就要到我的章华宫来。整个宫里都知道,我是皇后献上的人,人人的眼睛都盯着章华宫。姐姐,你若是我,会怎样做?”
我合目思忖片刻,道:“简公公得了刑讯的供词,从章华宫搜出人来,必会屈打成招,人们便以为妹妹白白跟随皇后这么些年,到头来,皇后却还在妹妹身边安插耳目,妹妹必为众人耻笑。既然整个皇宫的人都觉得妹妹是后党,那妹妹便做个不折不扣的后党。来日陛下问起来,便说顾念旧恩,不忍揭发。陛下也许还会赞许妹妹行动不忘本,有栾布'91'之义。”
颖妃叹道:“姐姐聪慧。这一次侥幸,陛下开恩不加责备,也没有再追究章华宫。”
我摇了摇头,叹息道:“这一步虽好,却险了些。万一迁怒妹妹,可怎么好?”
颖妃冷冷道:“他要迁怒,便只管迁怒。横竖我是皇后的人,这一辈子都难改。将我降位也好,逐出宫去也罢,我都甘心领受。只是让我白白忍受众人耻笑,却是不能。”
我淡淡笑道:“‘岂弟君子,无信谗言’'92',做人本当如此,这才是我的好妹妹。”说罢心念一动,诗曰: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这真实的“谗言”,本起自我,我便是那“营营青蝇”啊!念及当年我指责她陷害锦素一事,不由冷笑。我对待锦素就像皇帝对待皇后,充满了造作和伪善。我和他,才是同一种人。
颖妃又道:“这一次虽然侥幸,但我在他身边筹谋银钱,日子久了,我只怕我也会像皇后这样——我又没有孩子可以依靠。姐姐,我是有些怕了。”
我淡淡道:“我就要进御书房做书佐女官,你怕的,我也怕。你若实在怕极了,可以不参与政事。更甚者,也可以交出总理后宫的权柄。像玉枢一样做一个宠妃,或是像昱妃一样淡薄名利,这样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妹妹愿意么?”
颖妃反问道:“姐姐也可以不做这个女录,姐姐愿意么?”
我笑道:“妹妹若去掖庭狱走一遭,吃睡不好,整日劳作,还要担惊受怕,好容易出来了,会轻易辜负自己么?况且我和我的人已经去掖庭狱两回了。妹妹千辛万苦地做这个皇妃,又是为了什么?”
颖妃颤声道:“姐姐……”
我微笑道:“什么都不必说,我都明白。你我在圣躬侧,不可不念皇后之事。除却忠君体国,秉公持正,还要留意天子的喜好。妹妹聪颖过人,所以陛下才赐一个‘颖’字为妹妹的封号。只要稍稍用心,自然无往不利。若自己先怕起来,便什么指望都没有了。”颖妃定定地看着我,深深颔首。
于是我便和颖妃絮絮说些我在宫外的趣事,她拭去泪痕,怡然而笑。直到章华宫的宫女内监们寻到漱玉斋,颖妃才起身告辞。其时日已西斜,血红的太阳缓缓沉下宫墙,仓皇无限。临别时,颖妃道:“你若歇够了,还是要去景灵宫拜祭皇后的。到时候遣个人来告诉我一声,我好安排你出宫。”
我摇头道:“何必再等?明日就去。”
颖妃道:“你也太急了些,即便你今日说给我,明日也安排不下。况且你明日还要去看婉妃姐姐,匆匆忙忙,倒劳累。不如三日后,如何?”
我忙屈膝行礼,微笑道:“谨遵颖妃娘娘旨意。”
用过早膳,便往粲英宫去看玉枢。杜若亲自将我迎到凝翠殿中坐着,躬身笑道:“咱们娘娘昨夜去了定乾宫,还没回来。请朱大人稍待,娘娘用过早膳就回来。”
我顺口问道:“我不在的时候,姐姐常去定乾宫么?”
杜若右腮一跳:“婉妃娘娘是诸妃嫔女御之中,侍驾最多的。”
我笑道:“姑姑说的是过去三年?还是过去一个月?”
杜若乖觉道:“大人不在宫里的时候,不是正好三年多一个月么?”
风裹挟起紫檀的沉沉香气,碎裂成片片清芬。白玉环自膝头滑了下来,叮的一声撞在椅子上。我凝眸道:“在掖庭属近一个月,竟不察觉春天已经来了。”
杜若一怔,接口道:“可不是么?前两日还在下雪,这会儿都起南风了。果然是春天来了。”
我微微一笑道:“姑姑自去忙碌吧。”
宫人送了茶水和点心上来,杜若亲自奉茶,这才躬身退了下去。绿萼扁了扁嘴道:“宫里的老人说话,就是这么滴水不漏。出宫这些年,竟有些不习惯了。”
我泯了口茶,是上好的碧螺春:“宫里人嘛,当着外人的面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又指一指核桃糕道,“你今天早饭吃得匆忙,用些点心吧。”
绿萼旋身坐在我对面,随手拈起一块糕,举到唇边却不吃下去:“姑娘是婉妃娘娘的亲妹妹,论理不是外人,何不直说?”
我笑道:“夫妇一体,尚且要相敬如宾,况是姐妹。”
绿萼眨眨眼睛,含糊道:“姑娘未免也想得太多,这与相敬如宾有什么关系?”
我笑道:“所谓相敬如宾,便是心中有数,面子好看。若将话说得太实,不但不快,连回转的余地都没有了。”
绿萼更是不解:“都心中有数了,面子有这么要紧么?”
我想了想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