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瓶-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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楹联上的字句她看不明白。
忽然,她心底有什么被轻触了一下。接着鼻子一酸,竟要落下泪来。
“不懂……不懂……”
她喃喃自语着,却好像已经懂了。一股伤感的情绪弥漫在心头,却既不能说出口,也不能宣泄出来。
“人生苦短。”
她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是男子的声音,就在她的身畔。她扭头看去,当时就惊呆了。
——程笑卿。
他果然已经到了这里。
“你看这里多繁华,终不过是一觉而已。”
程笑卿说着。他身畔没有别人。似乎是对瓶娘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瓶娘的心跳得特别快。然而程笑卿的眼睛并不曾看向她。大概是……自言自语吧。想到三秀已经帮自己化了妆,自己的秘密并不会被程笑卿发现,瓶娘就稍微安了心。
但又有些不甘心。
不过,就这样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站在程笑卿的身边,已经很好了。瓶娘低着头想。
“姑娘,你识字?”
听见程笑卿这么说,瓶娘怔了一怔。她又看向程笑卿——程笑卿依旧没有看她,但身边也再没有别的人了。
“是。”
瓶娘手心出了汗,声音都变了。
“你刚才眼睛里有泪,看那楹联的时候。”
瓶娘一惊,忙抬手要去拭泪,但又害怕抹坏了三秀给自己辛苦上的妆,手就那样悬在那儿。所幸程笑卿并未留心她的慌乱,而是一直凝视着那两句话。
“……人生忧患读书始。”程笑卿的声音低回了下去。这一句似是对他自己说的。
瓶娘正不知该不该说两句安慰的话,这时候,大幕缓缓拉开了。
台上有两个人。一个老妇,还有一个女子。
“三……”
她正想喊,却忽然噤声了。那不是三秀。是祝双成。
此时还没到三秀登台的时机。此时的三秀,正在隐蔽处仔细观察着台上的双成。
这是双成第一次登台献技。这张陌生的脸孔和不纯熟的嗓子,能否赢得台下好感,三秀焦虑着,许多夜都没能安睡。
然而此时双成一开口,一切疑云都烟消云散。
生而为烟花女子,最怕美人迟暮。为着将来生计把自己糊涂嫁了的宋引章,心中会有怎样的苦楚,也只有祝双成这样的歌儿倡女最懂。
杏眼含愁,柳眉藏恨,是往昔遇人不淑的宋引章。
清泪涟涟,太息幽幽,是今日因景伤情的祝双成。
在那个时候三秀忽然明白了,一贯规矩谨严,毫不苟且的父亲为何允下了出身不明不白的祝双成。决不是为了让《救风尘》早日演出,而是因为这里的宋引章,除了祝双成,一时真的再无第二个可演的人。能当机立断,使出这一着,林庆福真是高明之至。
常言道,戏演到出神入化时,便是“人戏不分”。而对祝双成而言,宋引章和她本来就是一个身份,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三秀暗暗赞叹。
忽然就在这时,雅座那边传来嘈杂声。
雅座离台近,万一影响到双成就糟了。这么想着,三秀连忙往雅座那边望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台下。
祝双成在台上,程笑卿在看。瓶娘想着这些,心思就乱了,也无心看戏,更无心看程笑卿。
双成唱得很好,她知道。这让她益发自卑。虽说三秀曾说要她也从瓶里走出来,走到台上去,然而这如何可能。即便可能,自己又岂能比得上三秀和双成。
正想着,雅座那里忽然起了骚动。瓶娘好奇地张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讲究的小姐,正在七八个家人的陪同下准备入座。然而那座上已贴了红条,显然已经定下了。
“这位小姐,这座已经定下了,是陶府人……”戏院跑堂的连忙解释。
“我就是来坐陶府的位子的。”那女子高声道,说着向手下人挥挥手。一个面无表情的跟班便捧了一个红布盖的托盘出来,另一个跟班把红布揭去。
——白花花的银子。
雪白的光色,瓶娘离得虽远,也看得见。
“这是给介褔班和抹云楼打的赏。”
跑堂的顿时眉开眼笑:“这位小姐,这位置不好,有点偏了。您往上座请。”
那女子嗤笑一声:“不必了,我就坐这儿。”
“可陶家老爷……”“他算什么,我倒怕了他?”
跑堂登时就噎住了。那小姐的跟班一个二个早已忍不住,纷纷笑了出来。一个说:“这位就是陶府的千金小姐。”又一个说:“当日你们去陶府递帖子,那帖就是小姐收的呐。老爷那么忙,哪里有空到外面看戏,自家就养着班子。大不了请名角儿开个堂会,何必凑这个闲热闹。”
瓶娘看得呆了。那女子入座时略微一转头,瓶娘立刻认出她是谁。
这装束,这阵势。不就是早晨策马走在介褔班前面的女子么?
瓶娘听见身边的程笑卿忽然笑了一声。她一回头这才注意到,程笑卿的目光,原来也早移到了那个女子的身上。
雅座那边的骚乱终于平息了,角落里的三秀也终于安了心。没想到这时,入口处有谁进来了,人头又是一阵攒动。虽然攒动着,却悄无声息的。
一股压抑的气氛,渐渐在抹云楼里扩散开来。
三秀的眉毛微微蹙了起来。这时肩头忽然被人一拍。是大师兄。“赵盼儿,该你啦。别出神了。”大师兄正笑着。
“好,我去了。”
三秀答应了一声,又回头往台下看去,眼睛里流露出担忧之色。
瓶娘也感到了楼里忽然弥散开的压抑气氛。她人在看台上,位置稍高,来者她看得一清二楚。为首的人是一身蒙古贵人打扮,大概二十多岁。虽长了一张受女人欢迎的脸,那不可一世的眼神却让她看了害怕。那人身畔还护着几个带刀随从,竟然不似看戏,反像来打架的。那群人在人堆里一阵好走,所到之处人们纷纷让路,终于在人群隐蔽处落了座。
众人也旋即恢复了平静,只是陶家小姐带来的那阵活泼空气瞬间耗尽,抹云楼终不复开场时的热闹了。
“这是谁?”瓶娘小声问。
“赵王的世子,不花特穆尔。”程笑卿道。
作者有话要说:很久没更新了,因为对上一章非常不满,就重新写过了一遍。道歉。
2011…5…27:感谢千门的指正,修正了文中一个硬伤。
☆、第 8 章
三秀缓缓上台。大师兄已经扮作了一个秀才模样,先行上去了。
然而三秀的手心一阵阵冰凉。从那几个蒙古贵人走进抹云楼开始,一股不祥的预感就攫住了她。京中那些蒙古人的作派,她和其他人一样清楚。每次班里有人应召到蒙古贵人府上,全班的人心都要悬上一整天。所幸这种公演的杂剧是蒙古贵人们不感兴趣的玩意儿,即便帖子收下了,也不必指望他们来。然而今天,赵王府的小王爷却真的来看戏了。这是她登台几年来从没遇到过的。现在明明已经到了赵盼儿出场的时刻,明明已经走到了戏台的中央,却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耳膜被胡琴拉得吱吱作响,太阳穴跟着鼓声咚咚跳着。台下数年的工夫,难道如今要功亏一篑么?
这可不行。三秀想。她努力让自己正视着大师兄的侧影,尽力把自己带进《救风尘》的故事里去。然而抹云楼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三秀连耳畔的声音也听不清了:
“屈子投江千古恨。颜回乐道一生贫……小生姓安,名秀实,洛阳人氏,平生以花酒为念,到此汴梁。有一歌者宋引章和小生作伴。当初她要嫁我来,如今却嫁了周舍。她有个八拜交的姐姐,是赵盼儿。我如今央她劝她一劝……赵大姐在家么?”
三秀忽然精神一振。
在那个瞬间,她的眼睛望见看台那面熟悉的人影。倚在阑干上,瘦弱娇小的人影——竭力伸直了手臂,踮着脚,挥舞着手里一方鹅黄色的丝绢,呼喊着。
——三秀!
三秀仿佛听见她那么喊着。
——赵盼儿!
三秀又仿佛听见她那么喊着。
鹅黄色的丝绢,像在春夜的东风里摇晃的一盏灯,冲破了抹云楼里无形的控制与束缚。
三秀的心里微微笑了。她身子一转,秋波一荡,做了个拈线穿针的样子,倏忽便成了戏里那个泼辣多情的人儿——
“妾身赵盼儿是也。”
台下一片喝彩声。只要三秀她在台上,喝彩就从未断过,反而一浪高过一浪。
程笑卿是天性不喜热闹的。被这样的狂热包围着,起初,他并没觉得反感。因为他的眼睛并没在戏台上久留,相反,久久地在方才那个靓妆丽服,一掷千金,笑傲红尘的小姐身上打转。直到周围的人也纷纷起身踩在凳上,他才开始烦恼。因为人墙把他的视野全都遮了个干净。过一会儿,连方才一直在自己身边安安静静的陌生女孩子也来了精神,不住地挥手,高喊。他实在忍不住了,只好放下自己的斯文,猛地踩上凳子。
——她还在那儿坐着。正全神贯注,饶有兴味地看戏。
程笑卿舒松了一口气。
她似乎是姓陶——真是好姓,定是陶渊明的本家罢。他这么想着。
“——她多好,她多好!——她就是我的好姐姐!”那个陌生女孩子拍着手,笑着,叫着,眼睛里是欣悦的光芒。
她多好。程笑卿也这么想着那个雅座里的女子。不是因为家世或者容貌——那只是俗人眼睛看见的东西。她就好像一匹俗世礼法的辔头拘不住的漂亮马儿……
“——你看!”
程笑卿身边的女孩子喜悦地叫着,高兴得忘了形,伸手就抓住了身边人的衣袖,用力摇晃起来。
程笑卿苦笑出来。他并不认识,一直在身边的这位到底是谁家的女孩子——虽说烂漫可爱,但也太天真不经事了些。简直就是思无邪的孩子,任他这个风流惯了的人也无可奈何。
无奈之余,他只好道:“姑娘……”
那女孩子突然安静了。她怔住了片刻,绯红了脸,低头看着程笑卿被自己扯住的衣袖,道一声“对不起”就转身甩开了程笑卿,躲向人海中不见踪影。
而台上的戏也已经到了尾声。林庆福正扮作郑州尉李公弼上台。程笑卿叹了一声,低头去寻那个雅座里的人影——又是被遮得不见了。
林庆福:周舍,她是有丈夫的,你怎生还赖是你的妻?这桩事,我尽知也。若不看你父亲面上,送你有司问罪!(又向众人)您一行人听我下断——周舍杖六十,与民一体当差;宋引章仍归安秀才为妻;赵盼儿等宁家住坐。只为——
老虔婆爱贿贪钱,赵盼儿细说根原。
呆周舍不安本业,安秀才夫妇团圆。
众人一片叫好。
三秀:对恩官一一说详细,分剖开贪夫怨女。面糊盆再休说死生交,风月所重谐莺燕侣。
——念彼观音力,还着于本人。
虚脾瞒俏倬,风月救风尘。
抹云楼里爆发出最持久的一次喝彩。三秀望着台下的人山人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又怕别人看见自己的疲惫。
方才她唱到动情的时候,三秀忽然有些领悟了祝双成的人戏合一。如果瓶娘是宋引章,自己能比得上赵盼儿么?如果瓶娘她陷入了绝境,自己当然愿意牺牲自己,可是,能像赵盼儿那样成功救她出来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