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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美人瓶-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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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朱公子,林庆福沉默地看着女儿。如今无论再说什么,都是空谈。一直以来担心的事,今天也成了真。
  虽然如此,他还是想听听女儿的想法。
  三秀望着远方,慢慢道:“我想把欠陶府的钱还回去。”
  这是不可能做到的。然而,三秀还是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着,像是在宣告心中的宏愿,一定要慢慢地说出来,才能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它可以实现。
  安静了一阵,三秀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
  “帮我多接点场子吧,越多越好……怎样都好。以前是我不懂事。”
  林庆福听见“怎样都好”四字,心中百感交集。三秀生就这样孤高的性格,旁人多觉得惋惜——心气高了,触怒权贵,今生就没有出头之日了。林庆福却觉得骄傲。他觉得这是教导女儿多年来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而现在,女儿却决意要把这一切都摧毁掉,脸上的神情,酷似当初她的母亲,决定抛弃自己的家族,跟随他这个穷戏子远走天涯的时刻。但他无法看清三秀的世界。三秀的母亲是为了他们父女,而三秀又是为了谁呢。
  ——假如你有一个心爱的女子,婚姻无缘,遭遇恶人,双足残废,不能行走,你当如何?
  ——我想把欠陶府的钱还回去。
  他很后悔。
  如果介福班的处境不至于这么困窘。
  如果能够帮三秀筹到钱,而不是让三秀去求陶小姐。
  如果当初王爷来酒楼敬酒的时候,他稍微机灵一些。
  如果当时没因为自己的私心,让三秀和陶家走得太近。
  甚至更远一点,如果……当初没答应收留瓶娘的事。
  不过,事到如今,这些如果都是种种虚幻。死的人死了,散的人散了,活的人却要还挣扎着活。挣扎久了,三秀一定也倦得糊涂了。林庆福这么想着。
  最后,他含混地答应了女儿两句,独自带着满腹心事转回卧房。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去想女儿嫁人的事情了。
  
  第二天,转眼就到了。
  “什么,不准唱戏?”
  林庆福以为自己听错了。
  钱老板叹了一声:
  “是啊。昨天那事,我是不怕的。不就是惹了事吗,咱们官府有关系,送点银子就行了。可今天,不一样了。小王爷动了真格,一早就派人往各家酒楼瓦子放话:介福班的戏,禁止!老林,不是我说你。就算小王爷张狂,咱们也只能忍着。现在只怕京里没有哪个楼肯让你家唱了。别说三秀,就算你家一个徒弟想往别家跑个龙套,依我看啊,难!”
  林庆福听得呆住了。半晌,向钱老板连声告罪。钱老板只是摆手,还时不时往门口张望,怕被人窥见和林庆福在这里似的。林庆福见状,也不敢多留,早早的离开了。
  林庆福沿着笔直的大道往回走着。
  大都的道路上,常常可见蒙古人。自林庆福小的时候,就在这大都里看蒙古人来来往往,早就习以为常。他们也和汉人面目相似,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只是衣冠不同。他们看耍把式的时候也会大笑,酒酣的时候也会唱歌,歌声还更好听些。本来就是一样的人。
  至于大元有没有科举,他从不在乎,因为这对他来说都一样。程笑卿写的这本《彤管记》,他看了,实在不是很懂。倘若读书人都去科举,只怕就没有人写曲文,自己演什么,别人看什么呢?
  他甚至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小王爷逼得介福班里的人死的死,疯的疯(他觉得三秀是疯了),戏也不让演了。这一次只怕四处借钱送礼也不能顶用,更何况为了《彤管记》已经借了好几家的债,怎好再开口。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
  “师父!”
  林庆福如梦方醒。不知不觉,已经回到自家门口了。看见出来迎接的徒弟殷切的眼神,他不知当怎么开口。“三秀呢?”
  “刚才来了个小丫头,说是朱公子家的丫鬟,来找师姐。两人说了几句就一同乘车子走了。好像是说……有陶家小姐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得真够久的。视点是三秀的父亲。下一章写陶小姐的消息。




☆、第 41 章

  
  蓝布帘车,不起眼到了极致,轧过平整的城中大道,轧过磕磕绊绊的石桥。道路两边屋子越来越旧,屋檐也渐渐朝车子的两畔凑过来,好像要聚合起来似的。车里的三秀知道,这车是在开往城郊陌生的地方,不会是陶府,更不可能是赵王府。她想起车子刚从介福班开出来的时候,似乎在城里兜了好几圈,好像在提防着□者似的,之后才从一个她不熟悉的地方往城外驶去。这让三秀不禁一心起来,几度想向车中的朱家丫鬟发问。但那丫鬟始终一言不发,全身都警惕地提防着车外,视三秀若无物。
  三秀只好闭上眼睛。车子晃着,晃着,恍惚又是过去到都达鲁花赤老爷家里唱《窦娥冤》的那次。炎热晴好。宝蓝色绣花的大轿子,弥散着两人胭脂的气味。然而只是那样相对坐着,一动不动。直到轿子停了,洵美才微微一笑,向她伸出素手:“我扶你。”
  摇晃停止了。
  三秀睁开眼睛。没有洵美的手,只有正月里冰冷的风。对面的丫鬟已经下车了。外面传来催促声音。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农舍。
  再平常不过的农舍——几件茅草房,外面环着栅栏小院,有鸡窝,但没有鸡。
  三秀不知把她带到这里究竟有何用意。这就是朱公子的家?
  “请跟我来。”丫鬟说完,走进了较里面的一间茅屋。
  
  三秀走近那农舍的时候完全诧异了。小小的一间屋子竟然挤了十来个人,男女老少,贫富各异。板凳不够了,有的人就坐在了柴堆上,还有几个人就挤到了屋里唯一的一张床沿坐着。而那张床上又躺着一个憔悴的陌生女子,看上去也就是不到二十岁的模样,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头发却梳得很整齐。
  而这屋里最显眼的就是昨天的那个朱公子。他看见三秀进来,马上站起了身。屋里的其他人竟也跟着起立。那朱公子向大家拱手,他们才陆陆续续坐下。
  “林姑娘,让你到这种地方来……”
  他说着脸上就都是歉意。三秀赶快道“不要紧不要紧”,心中还是不明所以。
  明明是说有洵美的消息,自己才跟着来的。但现在只见到一个憔悴的女子而已……
  朱公子转过身,对屋里的其他十几个人道:
  “今天就到这里了。大家都回去吧。”
  “是。”
  众人行了一个奇怪合十的礼节,然后从屋子唯一的出口有序地退出了。屋里只剩下了三秀、朱公子、丫鬟和床上憔悴的女子。
  “林姑娘。”朱公子笑道,“你一定非常好奇,他们是谁,我又是谁。”
  三秀有点怕了,心中的谜团更多。这些人的样子形形□,实在不像是朱公子的亲戚。那有序的行动,更不是普通的农家。
  “安心吧。”朱公子道,“他们都是我的教友。林姑娘,你听说过‘吃菜事魔’吗?”
  
  “吃菜事魔”啊……三秀以前听说过。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个街头巷尾的传说。据说那些人举家侍奉魔鬼,终身吃素,死后还要裸葬。官府一直在明令抓捕“吃菜事魔”之人,但真正的信徒她一个都没有见过。
  “圣教外人多有误解,不过教友们都已习以为常了。”朱公子笑道,“姑娘既然上次对我如此坦白,我也不当再隐瞒什么。今天总算是和盘托出了。还是说正事吧。圣教前些天发展的一位教友,知道一些姑娘意中人的消息,在下就赶快来告诉你了。”
  听见“意中人”,三秀想辩解,刚要开口,突然想到:“教友”指的难道就是床上这个憔悴的陌生女子?
  她不禁往床上的女子脸上看去,那女子却痛苦地将脸别过一边。
  朱公子开口道: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那女子听见他的话,微微闭上眼睛,脸上的神情慢慢平复了一些,之后,缓缓开口道:
  “我家是个农户。爹爹很早就皈依了圣教。托……公子的福气,农闲时节,我跟着爹爹贩点胭脂花粉小玩艺,贴补家用。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那是正月初五,总算到了开市的日子,爹爹病了,我一个人拉着货车到了市里,占了个好位置。那一天生意难得的好。我起先也没觉得怎样,以为是刚开市的关系。心里只想着多卖一点,再多卖一点。后来,就发现不对劲儿了。那天来买的人,没有一个还价,爽快地付了帐。如果有人犹犹豫豫不知道要不要买,马上会被后来的人推搡到一边。最后甚至连平时没人过问的货都有人过问。等到黄昏时候,我的货车已经完全空了。
  “现在回想,一发现苗头不对,我就该回家去。可我太贪心了……一面忐忑,一面窃喜,我推着空车回去了。出了城门,才发觉自己一直被几个人跟着。几个男子,又高又彪悍,问我要不要见恩人。我惊恐极了。……
  三秀立刻明白了那几个人的来历:洵美嫁进了王府,小王爷的营生却还没有停止。想到这里,就想到了瓶娘的悲惨遭遇,一股怒火暗里陡然升起。
  “……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事情就由不得我了。我被带到了赵王府。就是在那儿,我听说了陶氏的事情。”
  陶氏?啊,原来陶小姐已经变成“陶氏”了。想到这里,三秀就不禁悲从中来。陌生的女子说到这里停下来要水喝。三秀便赶忙把一碗热茶水递到她唇边。因为三秀的紧张,那碗水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泼洒出来。那女子赶快用手接过。三秀觉得自己实在没用,只好站在一旁,看那女子把茶水饮下去。
  “我在王府被囚禁了十天。虽说被囚禁着,下人房离密室只隔了一堵薄墙,我也因此听到了一些王府下人的议论。你定是想要问我,陶氏她过得怎样。——下人们说,她初来王府时候,赵王妃,也就是不花的额吉,本打算给她点厉害瞧瞧,但一看见她那张笑脸,心就软了。陶氏只是不花的妾,不被指望给王府延续子嗣,反因此得了清闲。白天里就想尽办法讨王爷、王妃欢心,夜里就为这两人焚香祷告,绝口不提父母,更不会说想家。从王爷得了赏赐,她都一一请示王妃,再分赠给身边的人。——唉,世间怎么会有这么乖巧伶俐的人呢?”
  三秀呆住了。这女子口中说的,完全不像她认识的那个洵美。那个会在夜里翻过围墙,奔到介福班的胡闹的洵美去哪里了?该不会就这样死了吧!
  “不花四处掳掠民女,陶氏心知肚明,但从不过问。听众人说,陶氏一直住在别院,至今未与不花同床。听说不花一旦听说陶氏的事,便会雷霆大怒,无人敢问其中缘由。我听说这些,也一直以为陶氏是个懦弱的人。没想到最后,我竟是她放出来的!前天夜里,我在暗室里痛得一阵昏,一阵醒,忽然来了两个不会说汉话的丫鬟,比划了半天,我才直到她们是来放我出来的。我哪能相信!但我那时一身是伤,根本走不了,更没办法拒绝。她们早就备了一辆运土的推车,把我趁夜色从角门拖出了王府。
  “我就是在角门那儿看见了陶氏……只是个穿着蒙古贵妇衣装的人影儿,正盯着我们这里看。赵王府里能和那身影相称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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