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瓶-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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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福班诸人一脸戒备。
那吉达往屋内众人望了一眼,略微踌躇了一下,但还是出去了。不一会儿,两个蒙古随从鱼贯而入,手里抬了一个沉重的托盘,上面用蓝布盖得严实。吉达一揭开,竟是白花花雪亮亮十锭一百两银子。如此多的银钱,一般人看到难免晃花了眼睛。然而现在如此多的银子只意味着危险。
不花笑道:“林老板,贵班的《美人瓶》,我一场不落都看了,您恐怕没想到吧?”
林庆福只能低头道“是、是”。
不花又道:“那戏,真是天下少有。这些银子,贵班拿去随意花吧。出门左转兑成宝钞也好。——林老板还不快接着。”
林庆福不敢接。
不花笑道:“你是怕这银钱来路不正?”
“岂敢岂敢。”林庆福连忙让几个徒儿接了。
那不花转过身去,又回头一笑:“我就走了。林老板多保重身体啊。”
介福班诸人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此时,那不花忽然站住了脚步,停了一停,向几个蒙古人说了句蒙古话。那几个蒙古人应了声,便大步流星向饭桌走去,直奔瓶娘的方向。
瓶娘尚在茫然失措之中,她微张着嘴,发不出一个声音。等到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身体已经被死死擒住。
林庆福震惊地望向不花特穆尔,眼睛里全是怒火。而小王爷只是转过身去,对这幕乱象丝毫不予理睬。
三秀按耐不住,猛地站起来,甚至激动地碰倒了椅子。“住手!你们这群强盗……”
她喊了出来,整个人就要扑上去和不花拼命。
介福班几个男徒弟也要挺身救人,奈何蒙古人身体强壮,无需出手挟持瓶娘离了席。几个男徒弟还要上前,只听得,林庆福大叫一声:“不可!”三秀和其他人只好定住。原来不花特穆尔已经拔出了腰间的佩刀,虽然只是短短一把小刀,锋刃上的寒意已经足以震慑整个屋子。
那些蒙古人,每一个都是带了刀来的。
介福班已经完全没有胜算了。
“三秀……”瓶娘刚要喊叫就被堵住了嘴。
三秀的胸口撕心裂肺地疼。为什么,为什么没能拉住她?她在责问自己。明明瓶娘就在自己的身边……
“你们放开她!”三秀喊着。但声音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是多么势单力薄。
两副戏台上绝美的嗓子,一个被堵在了嗓子里,一个因为愤怒而扭曲了。
“啊,看来你们感情不错嘛。既然感情不错,”不花特穆尔忽然指着三秀的鼻子问道,“为什么还要丢弃对方嫁人呢?而且……两个都是。对不对呀,林——庆——福?”
嫁人?
介福班的人们怔了一瞬,突然想起了这个熟悉的情景——
“哈哈哈哈……汉人想出来的法子,还真好用呐!笑煞人也么哥——哈哈哈哈!”
过一会儿,他突然又向虚空张开怀抱,满脸扭曲的笑容,
“啊,杂剧,好杂剧,我真的很爱看啊!”
他爆发出一阵狂笑,尖利的笑声像是某种腐食鸟类的怪叫一般,刺耳恶心,一直冲上了屋梁。他笑得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仿佛胸腔里正不断爆炸,甚至站都站不稳了,只好搬了一把椅子坐下,犹自笑得前仰后合。
林庆福早已经明白了,他痛苦地抱着头弯下了腰。
“艹他大爷……”大师兄突然说出一句粗话,咬牙切齿道,“这是……李逵负荆啊!”
不花转过身,扭着身子,摆出一副丑相,忍笑向林庆福怪声道:
“你还不知道,才此这杯酒是肯酒,这银两是红定,把你班里这女孩儿与俺做个压寨夫人。只借这女孩儿去个……天知道几日,高兴了再送回来还你。到时候,林老板您又可以把她当自己女儿再卖一回。怎样,林老板,你说,我待你不是不公道吧?”
瓶娘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虽被死死挟持住,犹自拼命向三秀的方向挣扎着。
三秀本非木石,此情此景,焉能不动容?只是不花那句冷嘲,就好像是霹雳一般在她耳边回响着。
——看来你们感情不错嘛。既然感情不错,为什么还要丢弃对方嫁人呢?
三秀也在自问。
她明明想要冲上去和不花拼个鱼死网破,然而身体却仿佛中了邪一样,动也不能动,惟能眼睁睁看着挣扎的瓶娘被蒙古人拖出门口。
她知道她可能再也见不到瓶娘了。
即便还能见到,瓶娘,也必然不是今日以前的瓶娘了。
门帘犹自晃动着。小二也已经再也不会来了。
三秀终于忍受不了内心的折磨,瘫软到座位上。
酒席已经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一双双眼睛里都饱含着复杂的感情,或愤怒,或无助,或悲哀……血气方刚的男子们已经攥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
然而,谁都没有说话。
依旧是一片死寂。
三秀无言地望着那一大堆银子,忽然哑哑地笑了起来。
一切就好像一个巨大的笑话。几个月前她用自己的婚约换了一堆银子……差不多也是这么多,可能,比这个还要多。今天,瓶娘又被同样的一堆银子换走了。
熟悉的场景再一次重叠了。
被银光迷炫的视野里,三秀仿佛看见,那堆银子里好像就画着陶家银号的印记一般,命运一般隐隐约约嘲讽着她。
三秀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哎,这个银子上好像有字啊。”
祝双成的话打破了沉寂,三秀立刻睁开了眼睛。
“这、这……这不是‘陶’字吗!”祝双成大叫起来,“怎么可能……王府也用陶家私银号里出来的银子吗?”
大师兄不耐烦了:“双成,你吵什么啊!人都被领走了,你竟然还盯着银子看!”
“你说我贪财吗?”双成顿时激动起来,“我早就瞥到了,这银子很蹊跷……”
这一对未婚夫妇立时吵嚷起来。过一会儿都转向班主要讨说法。林庆福沉默不语,脸色却变得青白。
三秀早已经抢过一锭银子在手观看。
上面详细地写着铺号,银匠姓名……还有一个“陶”的印记。
看起来几乎是一模一样。
眼下通用的钱钞,小的就是铜钱,大的就是宝钞。散碎银子虽常用,大锭的银子除了征茶盐税,就只有陶家银号这样大的私银号才敢贮藏了。不会错的,这确实是陶家的银子。今天按理又是陶家二公子返京的日子,就在今天,陶家的银子跑到了小王爷的手中……
当年程笑卿卷入的命案就像发生在昨天,如今又被残酷地推到了面前。
三秀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命运正在前方丑角似的咧嘴笑着。
林庆福将银锭递到大师兄手中,催促他快去陶府问一问,随后,立即回身安抚女儿:“三秀啊,你……”
“我不要紧。”三秀强笑,面色苍白如纸,“得把瓶娘救回来啊。”
☆、第 23 章
一片漆黑。瓶娘感到脸颊上有什么绵软微痒的东西。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白地黑斑的纹路。她意识到,自己的脸颊就贴在一张虎皮上。
她想要坐起来。身上并未被绑缚,但只是稍稍一动,就让她感到吃力和疼痛。她往嵌着彩色颇黎的窗外看去,一片漆黑。珐琅的油灯将室内照得通明如昼。门,不用试,便知道是紧锁着的。
这时,她可以看清这屋子的全貌。很小的一间房屋,布置却极为奢侈繁复。墙壁与地面都被兽皮包裹着。架子上各式玉器与陶瓷琳琅满目。
靠墙处陈设了一块圆形大石,直径约莫三尺,光滑如镜,天然的纹理酷似山峰与晓月。而就在它的正上方挂着一整个雄性麋鹿的头骨,树枝般的鹿角仿佛还在向天空伸展着。一个雅致古朴,一个粗犷狂野,本来都是很昂贵的东西,摆在一起却非常滑稽。
看来这里大概是赵王府里。
瓶娘觉得自己喉咙也干渴得要冒烟。她看见不远的梨木几案上面正摆着一套波斯款式的银茶具。她将身体挪过去,掂起茶壶,里面是满的。她颤抖着手为自己倒了一杯,抓过来,一饮而尽。
这个味道……
她连忙把喝下去的东西呕了出来,但是,残留在嗓子里的液体仍然火焰一般灼烧着。气味沿着喉咙逆行,爬到了鼻腔里,游走在她的七窍中。
“咳咳咳……”
瓶娘咳嗽着,辣得眼泪都出来了。这壶中装的并非茶水,是极烈的烧酒。竟然将烧酒装到茶壶里,除去为了捉弄她,还能有什么用意呢?
瓶娘连忙伸手用袖子擦着自己的泪水,却猛地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但已经来不及了,袖口已经接触到了右睛。现在她的眼睛也正火一样地灼痛着。
——是辣椒。
看似和平时一样的衣袖,在她昏睡时被涂上了辣椒水。
在辣椒水的剧烈刺激下,瓶娘的右眼流出更多的泪水来。
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声音。
“哈、哈哈……”
是女人的笑声。瓶娘意识到在这个屋子里还有别人。她环视周围,终于发现,在几案那一边的地面上,斜躺着一个头破血流的女人,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头发与衣衫皆已凌乱,显然受到过极大的侮辱。
“他喜欢这样折磨人。我也是这样。”女人说着,脸上却是笑容,丝毫不理会将她的脸颊一分为二的,额上半干的血迹。
“你是谁?”
那个女人又苦笑一声:
“知道我是谁,有什么用呢。”
“那,你的伤是……”
“是我自己弄的,”女人望向几案的一角,随后脸上现出失望,“被擦掉了啊。没能死成,真是遗憾啊。他们说等到新的人来,我就可以走了。”
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瓶娘的内心竟然忽然平静了下来。她知道多问也是无益。看着这个女人的脸,她忽然非常想念三秀,不知现在三秀在做什么,一定非常焦灼吧。
就在瓶娘想着三秀的时候,三秀也记挂着瓶娘。
父亲去陶府问消息了,直到傍晚也没回来,三秀料到是凶多吉少。到了晚间,父亲先遣了一起来的少年徒弟回来。三秀去开门,见他向自己摇了摇头,便什么都知道了。她默默回到屋中,取出自己藏起来怕瓶娘看见的嫁衣,一股悲哀油然而生。
黄昏刚过时候,祝双成来陪她说了一次话,又走了。双成非常懊悔自己当场说出银锭上面印花的古怪,好像只要双成没注意到,那个印花就不存在,陶家的二公子也不会遭到危险了。
这当然是一厢情愿的痴想。三秀知道她是想要安慰自己,却无从安慰,只好归咎自己。双成不知道,这几个时辰过去,三秀反复观照自己的婚约,想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事都没想,只是发呆,在这想与未想之际,她逐渐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望门寡,无疑是生为女子最可悲的命运。
而原本已经和富贵人家订了婚,却突然遭遇望门寡,则是身为优伶的可悲命运中尤其可悲的一种。
但她的反应却是麻木的。她只和那个男子见过一面。在介福班遭遇麻烦的时候,那个英俊沉稳不多话的男子骑着马及时赶来,解了围。若是寻常的女子,恐怕早已为之倾心。然而三秀没有。这大概是大不幸中的大幸。
而相比失去这个未来的丈夫,瓶娘的被劫才让她痛彻心扉。